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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六朝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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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上的白
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马鼻喷出大团
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上同样
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看清来
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无两样
。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拿起行
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阙入关
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终于找到地方
,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人,这点疲惫也算
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柜台内
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墙,茅草为顶
,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远看着
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举止,越来越
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过连日
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身体也
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勉强平静地说
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
“进来说话。”
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通,举
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都看不
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把对方的身份
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
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
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包裹放
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
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全密封
。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裹收了起来,
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水的皮
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要,但
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缎,里
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只朱红色
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
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说道:
“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含糊,
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夹层,
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也难怪她这么
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假表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那只吗
?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送来。他要是
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幽怨,
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
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
“你认识?”
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风格和
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华四射
,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
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你玩,
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
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
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上留下
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披着一层灰扑
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要不可
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
“干啥?”
“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儿!”
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
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高俅派
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差点送命。这
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
“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个口信
就行。”
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
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老夫子
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门心思
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脸,温
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
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习以为
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物,就可以告
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
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前晃了
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说过多
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
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有多少
假表?”
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万金,
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
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力士”
,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
“刻字?哪里有刻字?”
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不知道
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给我,咱们算
完。你看怎么样?”
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牌尚有
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
“什么!”
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大箱金
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有信物的人取
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敢情那
些钱都是捡的啊!”
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
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
“老五,云骖。”
“那我不能给你。”
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后人。”
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
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裔。至
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格获得岳帅的
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
“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
“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星月湖
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夫早就对岳某
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
“是汉国的军报。”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
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星月湖
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覆没在大草原的左
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为星月湖旧部临阵逃脱,
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
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
“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物吗?”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
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明信这
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紫姑娘
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
“她在何处?”
“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
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
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开的那
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跟小孩
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我,恐
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
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
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
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难道你
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假如还
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发惨不
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
“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时空的
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
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
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
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
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
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
严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么多手
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下来。
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
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加,禁
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
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到这个
‘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
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
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
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边的厢
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样,俯着身一
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圈,空气中弥漫着浓
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
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
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被铁锹
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
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手粗这
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出来。
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该烂地里了,
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阳圣果
。”
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
“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
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了,整
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光着
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能留她
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床不起
,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果给他
。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
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为郭太
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孟不在
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银制面
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不上半
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动,就发出“
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一边挺动,一边不时传出“咦咦呀呀”的媚叫,加上竹榻“吱
吱哑哑”的响声,再夹杂着连绵不绝,密如骤雨的肉体碰撞声,剧大侠的坟头上可谓是
热闹非凡。
剧孟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然后爽朗地大笑道:“你们等会儿啊,我正忙着呢。先
坐,先坐!”
两人闹了个猝不及防,还是卢五哥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把
门一关,带着程宗扬灰溜溜出来。
卢景骂咧咧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浪这么欢?咋就不把他中间那条腿给废了呢?”
程宗扬也一脸尴尬。汉国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不算什么大事。可像剧大侠这么放得
开,大白天门都不关,直接在自己坟边浪翻天的,着实不多。
这事想想就尴尬,程宗扬岔开话题,“卢五哥,岳帅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门狗贼
那块表从哪儿来的?”
“大概有四五块吧。”卢景道:“那些手表每一只都价值连城,岳帅也没有多少,
只有身边最得宠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只。据我所知,凌轻霜有一只,刘娥一只,韦妃
手里多半还有一只。”
“凌轻霜是谁?”
“月霜姑娘的娘亲。”卢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丈母娘。”
“……把月霜她妈的名字取一个字下来,给女儿当名字?岳帅好歹也是当爹的,就
这么凑合啊?”
“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说不还有个月字吗?”
“得了吧,难道月霜前面还有个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
卢景咳了一声,“其余还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碧姬呢?”
卢景连白眼都没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鸟人诸姬里地位确实不高,没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块才不正常。
不过这算下来才三只,按道理说,姓岳的表贩子连老掉牙的闹钟都带了好几只,不该只
带这么点假表啊?
凌轻霜逝后,那块手表作为遗物留给了月霜,刘娥那块如今在自己手里,还剩下韦
妃一只……
程宗扬脚步略缓了一下,接着加快速度。
“怎么了?”
“我去联络临安。问问韦妃那块表还在不在。”
第二章
林清浦在水镜中道:“属下这便去问。”
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汉国,整个商会的中枢几乎是只靠林清浦一人支撑
,万一把他累坏了,自己的商会立马就要瘫痪。程宗扬赶紧道:“用不着你自己去,派
个人就行。”
“主公几名侍奴不在临安,兰姑、游婵二人面生,难以取信,还是属下自己去一趟
云涛观。”
其实自己在临安还有一个奴婢,梁夫人黄氏,但这种秘事绝不能让她沾手,剩下的
也只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水镜渐渐消散。
这两天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程宗扬一夜未睡,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这
会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觉得自己头发都累白了几根。
果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程宗扬自嘲地笑了一声,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与严君平的交谈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此时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觉。自己虽
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侠还是可以的。
可惜事与愿违,程宗扬刚打起精神出了静室,还没来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上匆忙
赶来的程郑。
几日不见,程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从陶弘敏那里赊欠来的货物数目
巨大,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之多,涉及各行各业。自己只不过昨晚熬了一个晚上,可程
郑接手这批货物,只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着实累得不轻。但也亏得程郑各行各业的生
意都涉及过,才能把这上百种货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换自己出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扬笑道:“程大哥来得巧,正好赶上吃饭,我一会儿让人下厨做道西湖醋鱼,
保证地道!”
“怕是吃不成了。”程郑苦笑道:“刚接了一张帖子,有人请客。”
程郑草草说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担保的货物之后,程郑趁着云氏拍卖,出手一批贵
重物品,余下的都是些价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货、布料。眼下赶上洛水停航,物
价水涨船高,程郑除了出货,还不时操作资金进入回购,人为造成短缺,整日忙得脚不
沾地。
谁知今天店铺一开张,突然风头大变,不但平日从他这里进货的本地商贾一个不见
,连他派去进货的小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方才,程郑接到请柬,却是洛都几位同行邀他吃顿便饭,据说怕他琐事缠身,
好心把生意上的往来都停了,让程掌柜能腾出时间,安安心心地吃顿饭。
程宗扬讶然道:“都停了?”
程郑道:“只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号的生意往来不管进出都已经停了。”
“好嘛,刚做了几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红了。”
程郑道:“宴无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后台的,只怕是看上了我手里这些货物,要
狮子大张嘴。”
程宗扬道:“作东的是谁?”
“田荣。”程郑道:“田家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商贾,号称金铢百万,富可敌国。如
今当家的是田甲,田荣是他长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边家的边宁…
…”
程郑一连说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数得着的钜商大贾。其中颇有几个参与过瓜分云家
的拍卖会。
“都是洛都商家的头面人物啊。”程宗扬道:“他们吃相这么难看,也不怕噎着自
己?”
“他们多半是串连好,要我好看。我来是想问问,他们若是张嘴,我让是不让?若
是要让,分寸怎么拿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程郑摇手道:“我知道你这边事忙,这次来就是找你讨个主意,赴宴的事我自己去
便是。”
“一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程宗扬想起那只密封的铜匣,“正好我也想去见
识见识,洛都的商贾有多财大气粗。”
那些贪得无厌的商贾让程宗扬心头火起,浑然忘了刚才要睡阮女侠的打算。
这边阮香琳草草用过饭食,便要了热水洗沐更衣,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
仔细拂好发丝,扶了扶髻上的钗子,望着镜中妆扮一新的丽人嫣然一笑,阮香琳款
款起身,娉娉袅袅地往内宅走去。
离他的住处越近,阮香琳心头越是火热,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羞怯。好不容易走到
廊下,却看到他正从房里出来,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离开。
阮香琳心里一沉,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
他脚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这边的人影,然后转身走过来,口气随意的吩咐道:“
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过来说话。”
阮香琳福了一礼,方才那点委屈不翼而飞,心里一下变得甜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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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通常是两餐,请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时,宾客尽欢之后,赶在宵禁之前散席。
但此刻刚过午时,治觞里已经车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贾,场面自然不小,单是各家带来的僮仆就有数百名
,一个个衣衫鲜亮。相比之下,单车赴会,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随从的程郑,就显得寒
酸了许多。
田荣三十来岁年纪,身材胖大,举止颇为倨傲,见到程郑只随意拱了拱手,对他身
后的跟班连眼角也没扫一下。
专做皮货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热情,拉着程郑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半晌。程郑是生意
场上的老手,惯会逢场作戏,言谈间似乎全无芥蒂。
在座的商贾也一一过来见礼,众人绝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谈笑风
生。
酒过三巡,程郑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里前辈,今日相召,不知有何见
教?”
布料商鹿玉衡年过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贾,倒更像是斯文士子。他一边
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我等忝居商贾之列,这洛都城
内百万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数都要经过我等之手,今日相邀,也是亲近之意。”
程郑连声道:“不敢!不敢!程某只是个行脚的小商贩,怎敢与诸位高贤相比?”
木料商许景道:“程掌柜何必客气?谁不知道程掌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手笔揽
下晴州商号的余货,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脚?”
程郑拿捏着分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了几句捧场的话。众人既然不提,他也乐
得绕圈子。两边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时。程郑使出浑身解数,嘴巴跟
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奉送出去。
田荣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程郑停下话头,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鲜炙的羊肉,慢慢嚼着
,暗暗打点起精神。
洛都大粮商边宁笑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年关了。不过呢,近来物价涨得太
快,我们倒是没什么,可方才鹿兄也说了,这洛都城黎庶百万,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用钱
,物价高涨,百姓人心难免浮动。我等都是在册的商贾,自然要替朝廷分忧。所以呢,
想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把价格压下来?”
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帮商贾一张嘴就把黎民百姓挂
在嘴边,明明心怀叵测,偏要说得冠冕堂皇,这无耻的风范真值得自己多学学。
程郑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点头道:“边掌柜说得有道理。”
众人都等着他表态,却没想到程郑就说了那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反而又操刀切了
条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边宁只好道:“这压价的事,还想听听程掌柜的高见。”
“哦,哦!”程郑吞下肉块,“高见没有,说来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列位说的压
价是什么意思?”
鹿玉衡咳了一声,“往年临近年关,物价总要上涨一两成,但如今离年关尚有两月
,物价便涨了五成有余,依我看,眼下还是先降上四成,给年关留些地步才合适。”
在座的众人纷纷应是。
“鹿先生,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啊。”程郑叫苦道:“往年洛水临近年关才停航,今
年可足足早了两个多月,单是运价涨了就不止五成。还有车马脚钱,诸位都知道,入冬
以来,城里草料涨了两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这几样加起来,成本就涨了多少?诸位
高贤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外地商贩的辛苦啊?别人看着我店铺里的货
物涨了价钱,可程某拍着良心说,卖的就是成本价,一文钱都没敢多赚。”
“呯”的一声,田荣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伙都是做惯生意的,赚多赚少心里有数,你用不着给我哭穷!”田荣毫不客气
地说道:“我就一句话——回去把你的价钱给我降下来!”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来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田荣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连程宗扬也
禁不住心头一震。
程郑面上笑容不改,和风细雨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怎么说的?”
田荣冷笑道:“你一个外来的商户,攀上吕侯爷当了个不着边的门客,又花钱改了
商籍,就敢趁着这关口播云弄雨,囤积居奇——以为我们洛都的商家都是吃素的吗?”
程郑懵懂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物价上涨又不是涨我程郑一家的,
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压价出售,抢了大家的饭碗,怎么就
惹到田少了呢?”
吉策打圆场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眼下物
价涨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起来,田少这番提点这也是好意。”
程郑道:“涨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物以稀为贵嘛。要不各位高贤商量商量
,怎么把洛水涨起来,这物价不就下去了吗?”
田荣刚要发怒,吉策抢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这事咱们管得
着吗?”
许景笑道:“程掌柜这话有点不着边了。咱们今天坐一块儿,也是商量个主意,免
得招人记恨。”
场还没有圆完,田荣便森然道:“洛都这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外来商贩说了算的。
程掌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手里那批货都是晴州那帮商蠹的?红口白牙跟我们扯什么运
费,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柜手上那批货有些多了,程掌柜自己照应不过
来才乱了头绪。”
众人纷纷道:“这话在理!”
“程掌柜,不如大伙替你分分忧?”
程宗扬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了。
陶弘敏担保的货物,都来自在洛都经营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铺被封,这批货
物无处可去,陶弘敏转手交给程宗扬,既给了程宗扬一大笔用来经营的本钱,也帮晴州
那些商人的积压货物找到下家,大伙各得其利。
问题是程氏商会拿到这批货物之后,趁着洛水停航,运费高涨的时机大肆抬价,数
日之内就将物价拉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着物价一路飞奔,洛都本地的商贾有
心插上一脚,可程郑手里这批货物全是晴州商人积压在手里的,就搁在本地仓库里面,
可谓是近水楼台。而洛都本地商贾前期因为晴州店铺被封,大量抢占市场,出货量大增
,库存所剩无几,结果如今货物大都堆在洛水下游,眼下正靠着小艇一点一点驳运到偃
师码头,再大车小车运往洛都。多付出的运费成本不说,单是运输效率就不能忍,等他
们货物到齐,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虽然看得眼红上火,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嘴上偏拿着什么黎民百姓当幌子,一
片慈悲心肠,让程郑把价格降下来。
这些人里面,吉策是唱白脸的,一见面就跟程郑套交情,对程郑各种维护,好像是
跟他站在一边。
田荣是唱红脸的,先是以势逼人,再抛出程郑的底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众人有装中立的,有偏帮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让程郑要不然降价,别一个人把钱赚了,要不把手里的货拿出来,让大伙一起发财。
程宗扬敢肯定,程郑一降价,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把货物瓜分一空,再倒手高价卖
出。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众人口沫横飞,对程郑又拉又打。程郑却是圆滑之极,除了刚才那句洛水,再不说
一句硬话,可口风没有半点松动。
渐渐的,红脸派占了上风,口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人叫嚣把程郑的店铺封了,免
得他这个奸商坏了洛都商贾的名声。
程宗扬冷眼旁观,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态度最强硬的田荣未必真强硬,只不过有
田家在汉国商界的地位,他来演红脸最合适。而好话说尽的吉策未必就是好意,程宗扬
还记得,当初设套让执金吾扣下云家财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柜。而且程郑手中的货物里
有一大批皮货,专做皮货生意的吉家可以说是对这批货物最眼红的一个。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谈间有些漠不关心,但他的布料生意与吉策的皮货生意一样,
都是受程郑冲击最大的。倒是这批货中粮食份量不多,跟边宁这位粮商关系不大,所以
他选择打头炮,未必没有早些了事,赶紧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药味渐浓,眼看这些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收场了
。程宗扬终于开口,“一成太少。”
程宗扬声音并不高,但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把满座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价已经上涨六成,我们只拿一半。货物也不能全盘出去,一共六万
金铢,我们同样拿一半出来,算是与各位的交情。”
席间一片寂静,最后还是吉策先笑道:“我们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来阁下才
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
程宗扬没理会他故意套话,只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们程氏商会善意已经放
出来了,成与不成,一言可决。”
边宁先给了个地板价,“六万。一成。”
程宗扬当然不肯,程郑为了抬价,还高价回购了不少,他们只肯给一成,等于自己
还赔钱了。
“物价往后还会再涨,若是六万全拿走,至少给我留五成的利。以后物价涨到天上
,我们也认了。若是各位觉得太多,只肯拿一两万的货,倒是可以再降一成。以后涨多
涨少,就看各家的手段。”
程宗扬三言两语摆明立场,想分润可以,但多拿货就多给钱,想便宜,就少拿一点。
许景冷笑道:“六万五成……这一笔可就是三万金铢的利。贵商会胃口不小啊。”
程宗扬笑了笑,拿起茶饮了一口,也不言语。
鹿玉衡道:“六万全盘下来,我们给一成半的利。”
程郑道:“要不你拿五万,给个四成的利。剩下一万的货,将来涨上一倍,对本对
利,正好是三万,我们也不吃亏。鹿掌柜全拿走只给三成,我们可得喝西北风去了。”
吉策忽然道:“我可听说程掌柜接了十万金铢的货?”
程郑笑嘻嘻道:“卖啦。”
田荣半晌没有说话,只远远看着程宗扬,等众人都商量了一遍价钱,程郑还是松口
,田荣这才说道:“五万,三成。当场结算。”
许景提醒道:“六万的货。”
田荣道:“程掌柜也要做生意。多少给他留些。”
众人这才无话。
程宗扬想了想,然后笑道:“行。”
程宗扬上前与田荣一击掌,不待众人开口询问,就与程郑告辞离席。
一上车,程郑便说道:“我们手里可没有六万的货,连五万都没有。”
“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盘出去。”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的货物现在还有多少?”
“上次云家拍卖,我们捡着贵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万金铢,这段时间有
出有进,现货大概在三万五六的左右。”
“从云家和赵墨轩赵兄那边再调些货物,凑够五万金铢给他们。”
“为何要全出清?”
“一来我们精力有限,该丢手的就要丢手,二来涨价的势头已经造出去,就算我们
不再沾手,物价也只会上涨。三来……”程宗扬一笑,“今天临安捎来了一批东西,我
们的产业正式升级了。”
“升级?”程郑一头雾水。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这笔生意亏不了。哎,程大哥,你有没有兴
趣设个地下钱庄?”
“钱庄?”
“就是专门做钱的生意。”
程郑道:“我知道钱庄。”
程宗扬笑道:“但我们的钱庄跟别人的家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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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药味的泥土一点一点剥落下来,露出老兽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青面兽没敢把
泥土全部扒开,只捡着脚背的位置剥开少许,然后用手背碰了碰。老兽人皮肤火热,在
药物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能看到血脉跳动的痕迹。
程宗扬低声道:“能不能醒?”
“能!”青面兽信心满满地说道:“伤好便醒。”
这跟没说一样。程宗扬还惦记着那枚赤阳圣果,想问问哈大爷的意思,现在看来一
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
程宗扬直起腰,“算了,还是封起来吧。”
青面兽抓起泥土正要盖上,老兽人的脚背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
卢景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咋呼。”
“等等!”程宗扬拦住青面兽,“如果我给哈大爷扎一针,他会不会醒?”
青面兽摸了摸脸上的青斑,“吾亦不晓得。”
程宗扬想了想,用指尖轻轻一弹。
“动了!”高智商叫道。
“闭嘴!”卢景往他脑门敲了个栗子。
程宗扬松了口气,抓起泥土盖住老兽人的脚背。
对外部刺激有反应,显然哈米蚩的腰伤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避免了瘫痪的后果
。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养伤,早日恢复了。
众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留下青面兽在旁边照看。
程宗扬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许多,对高智商笑道:“你爹来信了?”
“啰哩啰嗦的,我才不耐烦看……富安,我爹信里说什么了?”
“回衙内,没什么。”
“没什么还写信,真是闲的。”
“也就是给衙内相了一门亲。”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没好事。”
富安冒死进谏,“衙内,你也该娶亲了。”
“那是我不愿意吗?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妇,本来都要娶她的——师傅,你猜猜我爹
怎么说的?他竟然不乐意!师傅,我跟你说,我爹的审美真不行。那小寡妇多标致啊,
我爹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专门给我找那些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小点也就算了,小得连胸
都没有,他还好意思跟我说。富安,你给我爹回一封信,跟他说,有好的让他自己留着
吧。”
程宗扬没答理他,对富安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是贾太师家里的一个外甥女。”
“贾师宪想跟高太尉联姻?”
“信上是这么说的。”
高衙内那名声,在临安迎风能臭出二十好几里,贾师宪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把外甥女
嫁给他呢?
就在这时,程宗扬腰间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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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消息的是林清浦,韦妃那块手表早在女儿失踪的同时,就一并消失。
“怎么消失的,她还不肯说吗?”程宗扬问道。
林清浦摇了摇头。
“临安有什么动静吗?我听说贾师宪要跟高太尉联姻。”
“尚未听说。”林清浦接连施术,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镜淡得几乎看不清影子。
程宗扬也不再多问,“留心打听一下。就这样吧。”
“还有一事……”林清浦的声音从水镜中断断续续传来,“徐君房等人……三天前
应到建德,但未见踪影……正在查找……”
声音戛然而止,水镜化为雾状的水滴,渐渐消失。
程宗扬皱起眉头,与苍澜的商路开通之后,徐君房被商会的人接走,辗转北上,赶
赴临安。由于他腿伤未愈,一路走得极慢,现在还在途中,不知为何会失去联系。不过
徐大忽悠只要舌头还在,保命应该无忧。而且他一旦离开苍澜小镇的束缚,如同鱼入大
海,即便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让程宗扬不安,假如西门庆拿来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韦妃那只,
黑魔海巫宗与岳霏的失踪必定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岳霏。那么岳
霏现在在哪里呢?
换一个角度讲,不管抢走岳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们把人抢走,却到现在都杳无音
讯,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镜消散无痕,室内一片寂静。程宗扬想找人聊聊,却发现只有自己闲着。
程郑去调配货物,好如数转交给洛都商贾。斯明信带着严君平去取玉牌,现在还没
有回来。卢五哥说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个破碗就出门了。多半是追查严君平所说
的军报,看谁把左武军覆没的黑锅扣到星月湖大营头上。剧孟和哈米蚩准备撤往舞都,
秦桧等人正在安排路线和护送的事宜……
更让程宗扬忧心的是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虽然死老头不大靠谱,但有小紫管
着,总不至于出事。可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程宗扬想想就烦心,黑魔海的大祭怎么就这
么难产呢?
正郁闷间,背后忽然一软,两团软腻的乳球贴在背上,接着一双白嫩的纤手搭在自
己肩头,鼻端传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气。
“老爷……”阮香琳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人告诉,这处静室不许别人随便进来吗?”
阮香琳顿时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
“跪下!”
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扬冷冷道:“此处是机密重地,擅自闯入,一律处死。”
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饶命……”
“念你确实不知情,这回就饶你一命。不过……”程宗扬挑起唇角,“死罪可免,
活罪难饶。”
看到他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松了口气,娇声道:“妾身知错了,求
老爷责罚。”
“怎么罚,你自己选。一是帮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
阮香琳俯着身子,一边仰起俏脸,媚眼如丝地说道:“妾身做不得家务,还是打板
子好了。”
程宗扬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记。
“哎哟……”阮香琳低叫一声,“老爷轻些……”
“啪”的一声,程宗扬落手又重了几分。
“啊……”阮香琳闭上眼睛,红唇间发出销魂的低叫。
程宗扬一连打了几记,忽然道:“糟糕,忘记打多少了。”
阮香琳媚声道:“老爷随意打,只要老爷高兴,便是把妾身的贱腚打烂,妾身也心
甘情愿……”
“真的吗?”
那妇人拉起长裙,嗲声道:“贱妾光着腚,老爷打起来才爽利。”
阮香琳把长裙翻到腰上,然后拉开亵裤,褪到膝间,将一只白生生的光屁股送到主
人面前。她显然刚洗沐过,又重新盘了发髻,换了衣物,白腻的肌肤犹牛乳一般,从头
到脚都修饰一新。
不过她刚从临安千里迢迢赶赴洛都,奔波的痕迹还难以消除,臀下直到两条雪白的
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出一片粉艳的印记,如同涂过胭脂一样,衬着白滑的皮肤,分外
动人。
手掌“啪”的一声重重落下,那只雪滑浑圆的大白屁股顿时一阵乱颤,两瓣臀肉碰
撞着,臀沟时张时合,白腻的臀肉上留下一个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丝地趴在锦席上,丰满的圆臀高高翘起。程宗扬只打了几记,掌心突
然一湿,那只雪臀竟然溅出水来。扒开臀沟一看,里面已经湿透了,那只艳穴微微张开
,穴内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着蜜汁。
程宗扬吹了一声口哨,笑骂道:“好个淫浪的骚货,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阮香琳娇喘道:“妾身许久未经人事……如今见到老爷,哪里还忍得住?”
“一直没有吗?”
“妾身作了老爷的小妾,身子须是老爷一个人的。”阮香琳说着,一手分开秘处,
露出红嫩的蜜穴,娇声道:“老爷……”
程宗扬顶住她湿腻的穴口,然后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贴在锦席上,脚尖绷紧,禁
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啊!”
“啊……啊……呀呀呀呀……”
妇人淫浪的叫声充斥在静室内,程宗扬握住她的纤腰,下腹顶住那只白光光的雪臀
,用力挺了进去。
滑腻的臀肉弹性十足,小腹顶在上面,整个下体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中间那只蜜
穴热热的,湿滑无比,紧凑的蜜腔就像一张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动着传来阵阵吸
力。
阮香琳久旷之身,阳具甫一入体,刚抽动几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双手抓住
锦席,挺着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时便被干得欲仙欲死,浑然不觉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
第三章
傍晚时分,斯明信终于带着严君平回来。
程宗扬正和秦桧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线和人员安排,闻讯立刻把人请进室内,又派人
去叫卢景。
斯明信将一只沾满泥土的铜匣放在案上。匣内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光泽如新,上面狗
爬一样的字痕也像刚刻上去一样。
程宗扬看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胶西?这是什么地方?”
秦桧道:“胶西国,胶西王刘端的封地。”
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离洛都多远?”
“一两千里吧。”
“干!”
临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两千多里。玉牌上的地点一直围绕着洛都打转,最远也就
在首阳山。没想到最后一块竟然玩出花来,一杆子支到两千里外。
“这后面好像还有个字。”卢景拿起玉牌端详片刻,“老秦,你识字多,这个认识
不?”
“这个像是写错又划掉的……”秦桧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个城字?”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半晌,“是个国字?胶西国?”
严君平微微一笑,“识文断字,又有何难?”
老夫子拿起来一看,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那个字被划得不成样子,程宗扬认出是
个国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桧能认出是城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严君平较了半天劲,最后丢下玉牌,板着脸道:“是个城字。”
众人面面相觑,胶西城?岳帅咋就这么能跑呢?
程宗扬想起一事,“秘卷呢?”
卢景拿出那一叠羊皮卷,拣出最后一张,“西井白石下。”
“胶西城有个西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在座的不是满腹经纶,就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但谁也
拿不准两千里外的胶西城是不是有个西井。
程宗扬道:“这不对啊。不是应该在洛都吗?怎么跑到胶西去了?”
严君平道:“岳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为怪。”
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来吧。找个空再去胶西吧。”
折腾这么久,眼看着谜底触手可得,程宗扬正兴奋呢,结果岳鸟人好像还嫌他们折
腾得不够,又把他们折腾到两千里外继续折腾。程宗扬刚才有多兴奋,这会儿就有多火
大,恨不得刨出岳鸟人的尸体,举起钢鞭狠抽一番,再踹上两脚才解气。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扬没精打采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程宗扬把马车远远停在林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往林后的庄园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庄后。到了地方她才发现
,庄园周围守卫森严,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两人轻轻松松就逾墙而入,没有撞上
任何人。
此时还未曾入夜,庄内的管事们正在宴饮,喧闹声不绝于耳。程宗扬领着她穿过一
道堆满杂物的窄巷,到了一处内院的墙边,同样没有走门,又是从墙头翻了过去。
刚翻过墙,喧闹声便被隔在身后,耳边一片寂静。阮香琳这才意识到,院内设了禁
音的法术,内外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开来。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里面安静得出奇,一丝
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无一人。
“路上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脾气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说着,生出一种新嫁娘初次拜见婆婆的忐忑,一时间连走路也不
知道该迈哪条腿。
“来吧。”程宗扬说着,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照壁的刹那,耳边蓦然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院内设置的禁音法术不止一层,
两层法术之间相隔五六步远,难怪刚才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阮香琳微微张大眼睛,院内是一片铺满白沙的空地,周围几座精舍用游廊连成一道
弯月,半拥着院中一座温泉清池,廊内的白石长阶仿佛被清泉洗过一样,片尘不染。
靠近泉池的长廊边,挂着一串琉璃灯盏,几名容貌姣丽的女子坐在灯下,雪亮的灯
光将她们脚前的玉阶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阶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见到程宗扬进来,几名女子齐齐迎了过来,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爷,那种群芳争
艳的场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扬指着一名女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罂奴道:“奴婢入宫已近一月,昭仪准了奴婢的假,让奴婢回来,好歇宿两日。”
“宫里哪儿有什么假?你是不是见江女傅回来,就偷跑出来了?”
惊理笑道:“她是听说有新来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来的。”
“新来的?”程宗扬往阶前一看,那女子却是尹馥兰。
何漪莲得吴三桂襄助,轻易控制住洛帮的局势。她怕尹馥兰闲来生事,便托蛇夫人
把尹馥兰接到庄子里,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内宅,由主人收为奴婢,此时也是刚到。
惊理、罂粟女等人与阮香琳相识,笑道:“原来是琳姨娘来了。”
阮香琳是主人纳的小妾,说来身份比这些奴婢高出一线,但论起与主人的亲近,却
稍逊一二,在她们面前也摆不起什么架子。倒是孙寿和尹馥兰两人身份低微,看着阮香
琳的眼神有三分艳羡,七分讨好。
阮香琳看到这两个面生的妖艳妇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孙寿的媚态,
使她平添了几分危机感。
程宗扬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来,奴婢们和她聊天呢。”
程宗扬也不以为意,问道:“大小姐呢?”
话音刚落,旁边的精舍就传来一声刀鸣,接着一扇轩窗被震得粉碎。折断的窗棂碎
裂成数十块,像离弦的利箭一样疾射而来。
仓促间,阮香琳腰间飞出一条玉带,带影夭幻间,将碎块一一拂落。再看旁边,惊
理双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团精芒,光盾般将碎块尽数挡住;罂粟女从袖内抽出一柄柳叶
状的眉刀,护住身体;蛇夫人双脚未动,身体像一条白蛇般扭动几下,展现出惊人的柔
韧和弹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缝隙间穿过,毫发未伤。
尹馥兰身无寸缕,无以防身,好在她反应也不慢,玉手一扬,毯子像一道软墙般竖
了起来,碎块打在上面,发出“扑扑”几声闷响。这下孙寿就惨了,她修为最低,反应
也慢了一线,等她意识到危险,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只能惊叫一声,双手
捂住面孔。
程宗扬挥袖将碎块扫飞,顺势把没有自保之力的孙寿挡在身后,叫道:“你们是打
算把房子拆了吗?”
那座精舍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散架,接着房门塌下半边,红衣胜火的云丹琉提刀出
来,一双长腿英姿勃发。卓云君跟在后面,一侧的衣袖被斩下半幅,露出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扬讶然道:“你竟然输了?”
卓云君面露苦笑,“云大小姐于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
了。”
云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么?要不要我来指点你几招?”
“当然要!你看是先来个老树盘根呢,还是来个玉女别棍?”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扬招手叫来阮香琳,“这是我在临安纳的小妾。过来拜见云大小姐。”
阮香琳两手放在身侧,屈膝跪下,“贱妾香琳,拜见大小姐。”
“怎么又来个女的?”云丹琉不悦地说道:“姓程的,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左一个右一个往这里带女人,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谁让你是主母呢——”
云丹琉打断他,斥道:“谁是主母!”
“半个!半个总算吧?她们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来拜见当家的主母,好听从吩咐
。”
云丹琉哼了一声。
惊理等人搬来软榻,云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长刀插在沙中,刀上飞舞的青龙仿佛
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盏,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拿过茶盏,一口喝完,然后掷了回去。
阮香琳纤指微扬,轻巧地接住茶盏,俯首道:“谢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露出一丝笑意,“身手不错呢。”她转头横了程宗扬一眼,“你还有小妾?”
云大小姐的口气就跟冻成冰块的老陈醋一样,不止是酸,而且还冷。
程宗扬道:“就她一个。”
惊理笑道:“老爷以前说过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亲姊姊。”
“哦。”云丹琉想了起来,这还真是给自己备过案的,“你就是那个有夫之妇?”
阮香琳连忙道:“贱妾与原配早已名存实亡。多亏老爷抬举,开恩收了贱妾入门,
在房中伺候。”
云丹琉嗤笑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顿时涨红了脸,羞惭地退到一边。
云大小姐这脾气,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脸尴尬。但程宗扬也只能
当作没看到,问道:“凝奴呢?”
卓云君道:“她在观里陪期儿姑娘。”
阮香凝识文断字,与赵合德也能处得来。赵合德孤身在观中,有她陪伴也能稍减寂
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来到洛都,却没能见到她那个势成水火的妹妹,闻言未免有些遗憾。
程宗扬皱了皱眉,“谁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弃奴,除了那点冥寂术,手无缚鸡之力,赵合德还比她强一点,
但也只会闪那么两下。把两个毫无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极端敏感的女子放到一处,真
不知道是谁出的臊主意。
云丹琉道:“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云君在旁解释道:“他设了个圈套,想等巫宗的人上钩
。”
这是拿赵合德当鱼饵啊。怪不得要让凝奴陪着她。问题是剑玉姬那大鲨鱼是好钓的
吗?万一她一口下去,把鱼饵吞了,鱼钩吐了,甚至干脆把鱼钩嚼吃了,赵合德怎么办
?石敬瑭负责赔吗?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云丹琉奇怪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黑魔海还抢了我们云家的钱呢!”
合着钓鱼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扬只好道:“你就不担心赵……罩不住期儿吗?她可是你的好姊妹,万一有个
三长两短的呢?”
“我跟期儿妹妹都说了,她一点都不怕。”云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可不像
你那么胆小。”
云丫头,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扬心里不爽,“石敬瑭在搞什么呢?”
卓云君转头道:“你们先退下。”
屏退诸女,卓云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内。
“石敬瑭昨晚与胡夫人见面,开口要了十万金铢的好处。”卓云君道:“胡夫人只
答应先给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双方争执多时,最后商定,由蔡常侍作为中人,
北宫拿出十万金铢,一半付给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即付。”
“就这么简单?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万金铢的好处?”
“当然是用消息换的。”云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给吕家的人透了点底,说殇侯所
用的毒物不惧风火,可一但遇水就会大打折扣,叮嘱北宫专门安排几名雨师,克制殇侯
用毒。除此之外,还有殇侯所带卫队的人数和实力,据说除了宫里的人手,吕家的门客
、家臣,还有太后请来的胡巫,都会出动。”
“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围杀殇侯岂是易事?”卓云君道:“为此吕家还找到太平道和我们太乙真宗,许
以重利。至于地点,则设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处山谷中。”
“这石敬瑭,玩得还挺当真的……”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时间呢?定了吗?”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扬念叨着,唇角一丝笑意越来越大。“也就是不到一个月,
哈哈哈哈!”
云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程宗扬笑逐颜开,“石敬瑭既然定下时间,朱老头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头出面,
死丫头下个月也就回来了。哈哈!”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说我?”程宗扬讶然道:“我怎么偏心了?”
“当初我们云家答应姑姑的婚事,也不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谁让你们云家还留着一个不给我呢?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许配给我,我肯定笑得比
现在要高兴一百倍!”
云丹琉啐道:“做梦!”
程宗扬张开手臂,搂住云丹琉的腰肢,在云大小姐翻脸之前道:“做梦多好啊。人
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程宗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云丹琉耳边呢喃道:“如果这是梦,我愿意一辈子
都不醒来……”
云丹琉心头泛起一丝酸甜交加的滋味,刚才那点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扬本来是从秦奸臣那里现学了一句,准备哄云丹琉高兴的,谁知看到云丹琉似
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却是心头一动,望着佳人的目光,渐渐沉浸其中。
自己与云丹琉的关系,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云大妞呢?难
道要一辈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这对云丹琉来说,未免太不公平。可
为了不让自己姑姑面上无光,不让云家蒙羞,云丹琉无论如何也不肯公然嫁给自己,宁
愿一辈子都无名无份。而自己能给她的补偿,仅仅是半个主母的身份,还仅限于自己身
边这几个奴婢,连敖润等人都不敢让他们知晓。
佳人将身托予,自己却无以为报。此时他抱着云丹琉,心里除了愧疚,还有说不尽
的怜惜和疼爱。
卓云君掩上门,悄悄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两人相拥而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一时间都不舍得放手,只想就这般直到
天荒地老。
一片静寂中,外面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廊下几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说话。阮香琳真真假假有个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寻常奴婢
高出一分,此时坐在中间,蛇夫人、惊理和罂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两边陪坐。
卓云君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镖头夫人,蛇奴等人的江湖
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内宅,她仅仅是第七等的小丫头,在旁侍立已经够给她面
子了。
至于孙寿,挂着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内宅不过是个未入门的床
婢,连身份都没有。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一只供主子取乐的宠物,阮香琳等人坐着说话
,她只能跪在地上听从吩咐。
阮香琳与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谈着临安的旧事,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么呢?”
“娥奴我也不常见,只是按照妈妈吩咐,偶尔叫她来,寻个乐子。”
“寻什么乐子?”罂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吗?”
“好像你们没睡过她似的……”
“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还听话?”
阮香琳翘起唇角,“有主子赏的销魂丸,当然服帖得很。”
惊理笑道:“李镖头倒是飞来艳福,白得了一个标致的姘头……”
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软。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罂粟女笑道:“换作是姊姊,怎么处置她?”
“你那镖局里有的是浑身力气的趟子手,让她脱光了去敲门,就说是不要钱的粉头
,她还敢不听从?等镖局里从镖头到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面前还敢抬起
头来?”
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却没想到。”
惊理笑吟吟道:“黄氏那淫妇盼的就是精壮姘夫,蛇姊姊这么做,才是真便宜了她
。”
“换作你呢?”
“换作是我,就让她每日挤两碗奶水,给我洗脚。”
“奶水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让她怀上不就有了?”
三人都笑了起来,“那黄氏为了蓄乳,求着让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倒是辛
苦。”
惊理笑道:“她一个未入门的下等婢子,不过是些主动贴上来讨好主人的阿猫阿狗
,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由得了她呢?”
程宗扬觉得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道:“这几个贱人出身黑道,有点变态,我一会
儿就把她们赶走。”
云丹琉冷笑道:“她们欺负人呢。”
程宗扬一怔,再看过去就明白了。四人坐着说话,孙寿就跪在她们面前,一张俏脸
白得像纸一样,噤若寒蝉。
她们像是闲聊一样说着临安杂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孙寿听的。那位梁夫人本
名黄莺怜,身份与孙寿一样,同样是有夫之妇,同样是未曾入门的下等婢子,她们这会
儿虽然是说笑,但落在孙寿身上可就不是说笑了,随便一条她就承受不起。
程宗扬啧了一声,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孙寿,口气凉凉地说道:“怎么还跪着呢?地上冷,赶紧起来吧
。”
“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样,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吃得
了苦?”
惊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刚开过苞的,娇贵着呢。”
阮香琳微微一怔,惊理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她上下打量孙寿几眼,哂
道:“我说这么妖形冶态的,原来是个狐媚子。”
蛇夫人抬起脚,用脚尖挑起孙寿的下巴,笑道:“这狐媚子风骚得紧,今晚就让她
服侍琳姨娘好了。”
惊理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呢。今儿个头回登门,可别冷落了人家……”
尹馥兰脸都白了,正忐忑间,惊理忽然住了口,然后屈膝道:“奴婢见过主子。”
几名女子纷纷跪下,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还在呢,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诸女低着头,都不敢作声。
“今晚你们别睡了,都给我去上清观守着去!期儿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你们就不
用活了。”
“是……”
…………………………………………………………………………………
夜近子时,空旷的街道上风寒刺骨。几名少年靠在一堵颓圮的土坯墙后,一手伸在
怀中,侧耳细听,紧握的匕首被热血暖得烫手。
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执金吾的缇骑乘在马上,旁边跟着一队
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着长街巡逻。
虽然还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但刚一入冬,洛都便气温剧降,身上的皮甲丝毫
抵挡不了风中的寒意,头上的铁盔更是凉得如同冰块一样,冻得头痛。缇骑摘下铁盔挂
在鞍侧,只留下束发的裹巾。
街边传来一声闷响。
“谁!”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缇骑勒住马匹,仔细听了听,然后一挥手。几名持戟士卒提着灯笼翻过半人高的土
坯墙,灯光晃了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一块石头蓦然飞来,重重打在坐骑眼睛上。战马惨嘶一声,跳踉着向后退
去,一边用力摆头。缇骑连忙挽紧缰绳,但手指冻得发僵,仓促间竟然没能拉住,身体
一歪,被惊马颠了下来。
士卒们上前想扶起缇骑,更多的石块从黑暗中飞出,一时间犹如雨点般打得众人手
忙脚乱。
“执盾!执盾!”伍长大喝着让同伴结成防守阵势。
“噗噗”两声,仅剩的两只灯笼也被石块击中,灯光顿时熄灭,长街陷入一片黑暗
。好在众人已经在伍长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收拢队伍,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了
分寸。
那名缇骑从马上摔下来就没了声息,伍长担心他是不是摔晕了。等众人稳住阵脚,
伍长指挥两名士卒顶着石块架起执金吾的胳膊,退到街边。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名伍长转过头刚要怒喝,身体不禁一震,那名执金吾缇
骑靠在墙边,脖颈上空空荡荡,断颈处鲜血泉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斩掉头颅。
第四章
南宫,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内灯盏遍布,几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游侠儿竞相赌赛,以袭杀执金吾为胜……”刘骜把简牍往案上一丢,不耐烦地说
道:“洛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司隶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后伏诛,剧孟销声匿迹,洛都豪侠的头面人物
皆已无存,城中游侠少年无人约束,使得乱象丛生。”
丞相的属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间的游侠儿有勇无谋,如今的张狂只是群龙
无首之下的无所适从,过得几日便消停了。”
大司农宁成道:“只怕有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农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议侃侃,好为大言,一贼出
而骈首就戮,徒然贻笑天下。”
博士师丹道:“狄山素与吕氏来往密切,藉着贼人生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非
议朝政,如今身首分离,足为天下好事者戒。”
朝廷优容文士,大建书院,选拔人才。结果颇有些文人不涉实务,偏好大言欺人,
朝中的官吏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结果天子派他捕贼,刚出门就被贼人斩首而去,众人说
不高兴那是假的,天子此举简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圣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慑朝堂,大义所在,人
心思附,眼下又以诏举擢拔英才,不日必将大展鸿图。”
殿内众臣齐声恭贺。
刘骜对这几件事也颇觉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众人折服,将来大展鸿图那还了得
?修建宫室的时候,还是要更壮丽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绩。宫室的选址已经定下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钱铢了……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问道:“上次说的算缗令怎么样了?”
师丹道:“入冬以来,百物腾贵,旬日之间,就上涨一倍有余,百姓苦不堪言。此
时算缗,正可以平抑物价,收获人心。”
何武也道:“此时算缗,正当其时!”
五鹿充宗道:“算缗尚可,限田还请圣上三思。”
限田令是师丹与何武后来追加的,对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隶数量进行规
定,用来抑制豪强。
看到奏疏,刘骜也十分心动。汉国豪强并起,单是一个吕家,私苑就有纵横数县之
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过三十顷,吕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为患?
不过刘骜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后擢拔,
限田令一出,势必群起反对。
“限田令先放下,待诏举之后再议。”
“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算缗之入,当以百万计。”宁成道:“不知所收算缗
是入都内,还是少府?”
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赋税尽入司农都内,算缗也不例外。只是其中颇有些山海泽
地之入,按道理当入少府。不过一一细算太过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头一年所收算缗入
少府,以后便移交都内。大司农以为如何?”
算缗是将汉国所有商贾的财产征收算赋,头一年必定最多,其余的交易税计算繁复
,收税成本极高,只能算是鸡肋。
宁成道:“都内、少府皆为圣上所有。还请圣上独断。”
“就按五鹿说的办吧。”刘骜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简牍,一边浏览一边问道
:“诏举如何?”
师丹道:“明经科已经选了一百余人,都是老成饱学之辈。”
宁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仅三十余人,但其中颇有几个人才,稍事历
练,便能大用。”
刘骜来了兴趣,“策书在哪里?”
宁成将准备好的策书呈了上来。
刘骜拣起一册看了几眼,不禁大笑道:“这个义纵好生大言不惭,‘愿效犬马之劳
,以鹰击毛挚为治’——此人以朕的鹰犬自命,却不知道他有没有鹰犬的本事?”
宁成道:“义纵为人颇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
“胆子很大嘛。”刘骜往后看了看附录的履历,笑道:“居然还是朕的羽林骑射?
策书写得平常,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刘骜想了想,吩咐道:“给他一个县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诉义纵,他要是干得不
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级。”
“臣遵旨。”
刘骜放下简册,伸了个懒腰。
中行说尖声道:“诸臣工,拜礼,告退。”
议事的众臣纷纷伏拜行礼,退出大殿。
刘骜张开手臂,让内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议事,让公孙弘和朱买臣也来。”
唐衡躬身道:“遵旨。”
“去昭阳宫。”
“不行。”中行说板着脸道:“先去长秋宫。”
刘骜正要发怒,中行说道:“定陶王腹泻了。”
刘骜皱眉道:“为何腹泻?”
“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验过,并无异常。太医令说,多半还是受凉了。”
刘骜容色稍霁,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着赵王巫蛊一案大作文章,把皇后
宫里的大长秋都定为死罪,腰斩于市,整个南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定陶王留在宫
中,其实危如累卵。
等别宫建好,自己就带着皇后和昭仪迁过去,他们想要把南北二宫都攥到手里,便
随他们去好了,那帮奴才,自己一个都不带。
“去长秋宫。”
…………………………………………………………………………………
洛都城内暗流涌动,外面看起来却似乎是太平依旧,无非是连日上涨的物价让市井
间多了几许骂声。物价虽然上涨,但日子还是要过,百姓们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挤出
不多的几个钱铢,换取衣食。
程宗扬这边将货物全部盘出,又从严君平手里拿到最后一块玉牌,日子一下变得闲
暇起来,甚至抽出时间去上清观小住了一日,还“恰好”遇到了来观中散心的云大小姐。
磬声穿过薄雾,在耳边响起,清远悠扬。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晨课的诵经声,宛如一
众身形飘渺的仙人缓步升上虚空,让人心头忧烦尽去,宁静异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张娇靥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还带着一缕甜美的笑意。
程宗扬悄悄起身,将锦被给云丹琉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外面已经备好巾栉热水,还放了一盏清茶。程宗扬坐下来品了一口,温度正好。
“赵姑娘呢?”
卓云君一边给他梳理头发,一边道:“已经起身了,正在廊下诵经。”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你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她资质算不得上佳,但心纯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将来成就说不定会在奴婢之上
。”
“什么资质、成就,那些都远着呢。我现在只盼着这炸弹千万别炸了……昨晚有动
静吗?”
“诸事安好。”
“我就说嘛,哪儿那么容易钓出剑玉姬那贱人呢?石敬瑭呢?来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叫他进来。”
石敬瑭相貌不凡,一头浓发披在肩上,颇有胡风,不过在程宗扬面前执礼极为恭敬
——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来很想给他磕个头。
程宗扬把他叫来,本来想敲打一番。这厮胆子够大的,竟然问都没问自己,就敢设
计拿赵合德当鱼饵。眼下他这么恭敬,倒是不好板着脸了,只好上前一步拦住,口中说
道:“这可使不得。”
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属下是君侯的护卫,给公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这话风不对啊,什么叫应该的?死老头又不是我儿子……程宗扬没敢多提这话头,
先拣着自己最关心的事问道:“侯爷和紫姑娘有消息吗?”
“这个……”石敬瑭有些迟疑。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
石敬瑭打了个哈哈,“小的瞒别人倒也罢了,难道还能瞒公子?只是君侯传来的消
息也不多,属下怕打扰公子,才没敢提。”
“说来听听。”
“听说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余孽秘御天王一直避不见面,君侯十分生气。不过传来
的消息称,那余孽已经答应与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动干戈的事一笔勾销,巫宗
余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丢失的玄天剑,要着落在我们毒宗身上。至于紫姑娘入门的事,
秘御天王同意请出魔尊,由魔尊决定是否给紫姑娘传承。”
“不是说拜过魔尊就算列入门墙了吗?怎么还能由魔尊决定呢?”
“这里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
“算了,传承不传承的,都不算事。我就问一个,紫姑娘如今在哪里?”
石敬瑭为难地说道:“属下只是侯爷的护卫,涉及到宗门的不传之秘,都不是我该
知道的。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个一二。”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真说不出来,我就不问了。”
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属下先告退。”
“别急啊。还要几件事要问你呢。”程宗扬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见面了?对她感
觉怎么样?”
石敬瑭想了想,“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绝不是个善茬。属下看不出深浅。”
“她的举止呢?有没有什么破绽?”
“什么破绽?”
“你看她像不像宫里的女官?”
石敬瑭沉吟片刻,“应该是宫里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施术的痕迹?”
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后紧张地思索起来。
良久他摇了摇头,“属下眼力不济,着实看不出来。”
“下次再跟她见面,多留些心。”
“是。”
程宗扬换了个坐姿,接着问道:“我听说石护卫有妙计?”
“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说道:“只不过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头,设个小圈套。”
程宗扬一恍忽,还以为他说的阮香琳,接着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赵合德。他连忙澄
清,“什么小妾?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说的。可话说回来呢——你别
怪我说话直接啊——期儿姑娘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钓上巫宗那帮家伙吗?”
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扬不得不再次拦住,“有事说事。可别这么多礼数了。”
“属下是怕公子误会,”石敬瑭道:“此事并非在下擅专,其实属下得到消息,是
巫宗那帮余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属下才将计就计。”
“期儿姑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他们不
会以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期姑娘与公子没有关系,才动了心思。”
“这话怎么说的?”
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当日的事,宫里已经是传遍了?”
听到这话,程宗扬心里就有点发堵。可不是都传遍了吗?蔡敬仲那厮唯恐自己日子
过得舒坦,在洛都乐不思蜀,耽误他的实验室建设,可着劲儿在两宫大肆散播谣言,恨
不能立刻绑架天子,把自己赶走。
谣言里各种添油加醋,什么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丽质难自弃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话说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带眨眼的。
“据说宫里有意召期儿姑娘入宫。”石敬瑭声音传来,“她眼下虽然身份不显,但
有赵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入宫,份量大是不同。”
程宗扬脸黑了下来,刘骜竟然还不死心,打算强纳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天子,
这还要不要脸了?
“天子还真有心了。”
“不是南宫。”石敬瑭道:“是北宫。”
太后的北宫?
“怎么回事?”
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宫那位昭仪受宠,有人看得眼红。”
这道理不难想,无非是分宠。至于这人是谁的侍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分宠重要。
“可巫宗那帮人怎么想起来要插一杠子?”
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帮余孽,心思可大得很呢。”
程宗扬沉默片刻,“确定吗?”
“确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说道:“巫宗里头有我们的人。”
巫毒二宗同出一门,彼此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头的弟子身上,
朱老头也照样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么药,突然打起了赵合德的主意?自己在洛都这
么久,巫宗都没有跳出来拆自己的台,这会儿突然变脸,要触自己的逆鳞,怎么看都不
像是剑玉姬的作风。
“巫宗那帮人会上钩吗?”
“公子放心!”石敬瑭拍着胸膛道:“属下已经安排停当,巫宗那些余孽只要敢来
,就绝逃不出去!”
话音未落,下方传来一阵拍门声,远远能听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观求道!快开门
!”
程宗扬与石敬瑭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讶色,天子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哪儿来的
太子?
道观大门打开,卓云君的女徒沈锦檀立在阶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敢问是哪位太
子?”
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停在门前,青色的车盖下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久闻上清观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时。”江都王太子刘建微笑道:“仓促来访,
还请恕罪。”
“家师尚在闭关参演道法,太子殿下只怕要失望了。”
听说卓教御闭关,刘建扼腕叹息良久,作足了姿态,最后道:“本殿一心向道,即
便未能面见教御,在观中住几日也是好的。”
“看到了吧?剑玉姬那贱人花样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扬道:“现在鱼不但来了
,还直接游到钩上,可你能钓吗?”
石敬瑭的脸色像是便秘一样,“怎么会是他?”
“他跟巫宗的关系可非同一般。”程宗扬道:“他要是能把事办成了,天子一高兴
,说不定就立他为嗣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咱们这位建太子怎么肯错过呢?”
石敬瑭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钓的鱼竟然这么大摇大摆地自
己上门了,问题是这鱼竿偏偏收不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诸侯王的太子给劫杀
了吧?
程宗扬目光忽然一顿,看到刘建背后一个人影,“让他们进来。”
沈锦檀也在为难,堂堂诸侯王太子登门求道,总不能拒之门外,听到师尊的吩咐才
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请刘建等人入内。
观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从一番忙碌,唯独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被人带到一处僻静
的精舍内。
“齐羽仙,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怎么?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程宗扬狞笑道:“问题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
齐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养起来了?”
“养你个肉便器啊!”
齐羽仙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意思是……算了,你来干嘛的?”
“来跟公子打个商量。”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旁捡了
些东西,正好被我们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帮忙寻找失主,若是两不相差,便
完璧奉还。”
程宗扬神情郑重起来,“云家的钱铢?”
“是钱铢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旁人捡的。”
“你们这是做好事来了?”程宗扬道:“说吧,条件是什么?”
“把友通期给我们。”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你回去跟你们那位仙姬说,我真没见过她那么厚脸皮的!”
齐羽仙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友通期世居洛都,虽有殊色,却克父克母克兄克
弟,眼下暂未婚嫁,但将来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她留在身边呢
?”
“那你们干嘛要她呢?难道准备献给秘御天王,克死那个老东西?”
齐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请慎言。”
程宗扬冷哼一声,“你们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们找我买人,那是拜错庙门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货物。拿钱买人,你们还真想得
出来。”
“那好。”齐羽仙转身就走。
“干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她跟你没关系,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么?公子要出尔反尔
吗?”
程宗扬被她拿住话柄,干脆不扯了,他闪身挡住齐羽仙的去路,叫道:“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齐羽仙灰色的斗篷蓦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扬早有准备,展臂拔出佩刀,往
她弯刀上绞去。
谁知齐羽仙不进反退,刀锋一格,顺势往后纵跃,背后贴住板壁,接着一刀斜劈,
单薄的板壁应刃而断,露出里面两个身影。
一个少女正凭几而坐,吃惊地扬起头,旁边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满脸都是掩饰
不住的惊惶。
齐羽仙挑起唇角,正要开口,忽然一点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化为一道
锋锐无匹的刀光,匹练般朝她劈来。
“叮”的一声,双刀相交,齐羽仙握刀的手臂稳如磐石,身上的斗篷却像被狂风卷
起一样飞扬开来。
云丹琉美目光彩流动,她往后退了半步,略一蓄势,那柄青龙偃月呼啸着撕开空气
,再次劈出。
这一次齐羽仙整个人都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才卸去刀劲。她有些惊讶
地看着云丹琉,这位云大小姐修为虽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可是刀法上的
造诣远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扬道:“她们怎么来了?”
云丹琉道:“跟期儿妹妹有关,为什么不让她来?”
当着齐羽仙的面,实在不好解释,程宗扬只好道:“……太危险了。”
云丹琉扬起下巴,“期儿,你怕不怕?”
赵合德温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决然,“我不怕。”
云丹琉白了程宗扬一眼,接着目光移到齐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来跟你打个商
量:你不是拿钱来换人的吗?把我们云家的钱拿回来,我把你还回去。”
一看到赵合德,齐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停在她脸上,双眼异彩连现,
口中轻笑道:“我可值不了这个价。”
“那你就别走了。”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齐羽仙把弯刀往地上一丢,然后从袖中取
出一根又宽又长的竹简。
“这是仙姬亲手所写的信笺,还请期姑娘过目。”
“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
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比寻常
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形的方胜纹,
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病,只
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娘,想
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
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全都是
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多和你
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若去,自然有
人作伴。”
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之中,
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诸般技艺……”
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上次亲
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吗?”
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如云,你又能
分得多少宠爱?”
“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没有尝
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这世间女子或
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差不齐。这些女子是
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
“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凰。唯
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明性,便是麻
雀也能变成凤凰。”
“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是豪杰
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当日也嫁了一
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
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
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琉拍着
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
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简上优
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可是我不会饮
酒。”
“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可以走
了。”
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天煞孤
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在这里
,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里,克
死天子?”
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
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
“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身份,
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犯险,只为了
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
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
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
“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
“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
“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
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发现那
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货。
“妈的!又上当了!”
第五章
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至鼻尖
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分……”
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在纸上
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刚才那位“友
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像吗?”
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的绝非
一人。”
“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原稿交
给仙姬。”
“还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
“吴郡?赵皇后的家乡?”
“不必多问,赶紧摹写。”
“是。”
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一番,
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会隐约
动容呢?”
…………………………………………………………………………………
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军报,
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
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的旧档
,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
“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
“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千份。
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以备咨议。你
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浦、珠崖诸郡的军情
,也能省些力气。”
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
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
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边,斩
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十二……”
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整。”
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看来与
别处不甚相同。”
“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节制,
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
“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师,期
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家的职业军人
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役兵,另一半的缺额
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
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草原…
…”
“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用得又
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
这支笔你先使着。”
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血战竞
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
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
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
“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
“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
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程宗扬
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着案上的画卷
,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
“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
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云,每
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家伙
,还真有些歪心思。”
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
“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
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一份。”
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
“她画的,怎么样?”
“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
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致无比
,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
“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这些日
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一番,
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点子上
。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在身边
。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心不下。赵合
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
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
人头滚滚……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
“已经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
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光是听
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
“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
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动时,
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过,平
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娇小玲珑。她
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缓走着,摇摆的身姿
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微微夹
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进那片温润。
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左右摇摆,肌肤柔滑
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不是我
运功的方法不对啊?”
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暑变化
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受。主子眼下
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
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或者在
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
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可怎么
以办?”
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云
姊姊担心了。”
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了,万
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都呢—
—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天子和皇后就
住在那里。”
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子的,
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死了,
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砸死。
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你们也
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太冷了
,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里面还
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太大,
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意赵合
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合德一
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清楚。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使眼色
,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有没有
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岩石后
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走了…
…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是主子
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了,你
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是新来
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之后少不了要
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们也是
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规矩,自己只
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用前面
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了。”
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是什么
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说了,
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么觉得
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纯粹是害人。
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
。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翻白眼
?”
…………………………………………………………………………………
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了。大
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便就捉了六七
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穿,放在火上烤了片
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吃了两
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
,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姊,你
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带你一
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反正你
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都是红
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想采珊瑚就不
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亡。还有银沙湾,那
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
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领着尹
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神情傲
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
,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起眉头
,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有见面
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妈,姊
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赵合德
,“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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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店铺里
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大批僮
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熟人,往往几
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但此时
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名官员
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转眼便被抛到
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和赵先
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五哥,蒋安世
,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来,随
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不到那
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里面。搬动时
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家奴,
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打听郭
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时候,
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候,让无数人
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发,一
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的是商
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征收一
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乘二算,贩运
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额交易
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人这回
要倒大霉了!”
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然不限
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禁田、禁奴,
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一出,
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少靠车船吃饭
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
“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田产不
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
“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的富商
,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
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
“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
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
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项无法
执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同仁了
。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最好的还要算
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间内,
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都折算
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超道:
“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
“为何?”
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能拿到
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然是以物价为
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抑物价。”
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的怨气
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百姓得了实惠
,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算缗,
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手脚,把他们
的家产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们最虚
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
“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们预料
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
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出掉一
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略有亏损。前
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下来,十万金铢的货
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
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
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两千金
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价的重头并不
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把货物出清,已经很
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两千文
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贾一成的家产
。”
“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访洛都
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其他脱籍为民
,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洛都一地,户籍逾二
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籍的只是少数。”
“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金以下
,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万金以上,约
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称家产百万。以此累
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
两倍。”
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
“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档计算
,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十万金铢的钱
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
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了。若
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万。”
“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些日子
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钱荒必定逾演
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必须让它流动起来,
才能获得生息。”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投资,
能获取最大利润?”
“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能趁汉
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
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货,我
们可以吃进一批。”
“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开,还
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
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暂且不
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是不菲。”
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
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贵重药
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才合适?”
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有。我
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
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
“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价腰斩
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
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铢一亩
,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
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良田大
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数字是大司农
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与此数大致相当。合
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
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
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数万佃
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合一百
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亩可净收一石
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
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
“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的收益
。”
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方田租
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百分之七,收
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五。
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枚金铢,年收
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
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坐收一
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
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了的。”
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每年收
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转手即可赚取
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
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
“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必就不
会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
“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贾手中
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投入贱卖的各
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百万金铢。因此,妾
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
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
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
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用去一
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精确计算田价
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
“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么需要
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都的钱
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兄,你
们看着办!”
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意,你
就这么放心?”
“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主意,
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
“你赶紧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没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
“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家就不
是图钱的。你个市侩。”
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了。程
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
“别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贾联手
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买来爵位官职
,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开程宅,开始操持云
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开始观
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专门多留了一
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相比于
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
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事,让
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
“成啊。”
“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财计,
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价码,
我都高过他们一头!”
“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
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
“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
“是。”
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
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两吊多
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
“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
蒋安世脚跟一并,“是!”
“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
“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
“嗯?”
“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
“怎么蹊跷?”
“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的新旧
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
“有人捏造了军报?”
“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左武
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多次,以至于
简牍重新编订过。”
“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
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
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手去做
。”
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获只能
算蝇头小利。”
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过,一
共三千一百张。”
“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
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
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
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有事?”
“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
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了。主
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就是上面,这
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
…………………………………………………………………………………
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光,给
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又洪亮
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举在半
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吹起一圈白沫
,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
“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
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
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
“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道:“
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
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疯了!”
“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
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
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大侠就
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
“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
“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为人,
才甘心追随。”
“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啊?能
帮的就帮一把。”
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自己的
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官府有
什么难处?”
“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
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
“你想说啥?”
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
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算缗令你都没听说?”
“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讲了一
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
第七章
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收拾他
们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求救地
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
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着剧孟
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
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自己跟
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同,再绕圈子
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要设法
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家产就要全部
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
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势力保
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至于杀人灭口
。”
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是被人
发觉,就前功尽弃。”
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斤,一
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帮助他
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
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
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缝处残
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内盛的
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
“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
“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
“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要把钱
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
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鼎,信
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
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了,可
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下来?万一出
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恩怨分
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
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关系。”
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兑换?”
“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价使用
,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庄,用纸钞随
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名下的所有产业,以
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
流通性。”
“这里是汉国。”
“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七里坊
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
“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商会的
店铺里直接花用?”
“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通。”
“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
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
“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
“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
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
“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官府发
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财力支撑。唯
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鉴。但绝不影响使用
。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纸钞。”
“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位了。”
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文泽故
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传来。
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僮仆,据传言
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银铢就
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一现。
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进出,都必须
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间把在
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晚,等
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一个才
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郑。那
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风上。那屏风
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没有发
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拒人于
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便宜,却吃了
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程宗扬
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员外郎
,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可没带
,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少不妨
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通行的效力。
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由程氏
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效力丝毫不改
。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
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只能捡
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自己发行的纸
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天听到
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疑。今日一见
,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郭
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
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款。程宗扬甚
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施一礼
,“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忍远去
。”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的态度
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哪里得
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不了几
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戴着银
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仔细辨
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办事靠
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给我还出
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址,让
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候风头过去,
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来的只
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籍商贾
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产,就
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举告属
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一半产
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的书僮
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仿佛被捅了马
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亲朋故旧……甚至道
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着消息
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的小店,点上
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铢以惊
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受的钱铢仅限
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百八十
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围
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由程宗
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他们小心藏匿
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的被塞进墙缝,还有
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善之辈
,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乘一辆
,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共计三十万枚
。”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郭大侠
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途中住宿一晚
,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什么手
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用了九
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辆车就
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纵经诏举得官
,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里,一旦有事也好彼
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守的眼
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事,凭
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万亩良
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约,买
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本人还多次表
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给吕家
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少要点
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将名下
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吉策和
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资金量
。”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不妨视为世家
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仅田地一项,他们准
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
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有钱人
——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死太监手里有
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解转移
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也得退让三分
。”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借贷的
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换纸钞所得,
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金铢,如今窖中所余
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一声,
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办即可
,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运回临
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备款,
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道:“
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商贾们存回来
,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来兑换
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后面两个月
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亏了,
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赚回来
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缗,只怕要半
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富豪才
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算缗就
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数虽多,但无
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和分散
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万金铢所影响
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入钱荒,后悔可就迟
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初衷大
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下,兼
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之。比
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天子私
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天子心疼之余
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僮举告
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来往,这里面
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子特旨
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得不成为旁观
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一个不
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的结果很可能
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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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终于更了

【在 b**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一章
: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上的白
: 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马鼻喷出大团
: 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上同样
: 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看清来
: 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无两样
: 。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阮香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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