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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NEW: 妖刀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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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9
第九一折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趴在池畔的雪肤丽人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忘了提防,自
水中「泼啦!」昂起一双挺凸美乳,撑着白皙腴臂,茫然四顾:「小……小和尚,
是你……是你么?」
耿照本以来她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却转过一张泪眼婆娑的俏美雪颜,全不
复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儿——或者该说是统领九幽十类的集恶道之主、「鬼王」
阴宿冥——望着他直发愣,半天才抚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几斤窝火黄连,颤声
道: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只剩一缕魂魄,才让我一招即来,是
……是不是?」弯翘的浓睫眨得几眨,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眶里滚出,竟不沾颊,
滴滴答答撞碎在雾气氤氲的水面,她却浑然不觉。
耿照吃了一惊,胸口没来由地一闷:「怎地……怎地她竟如此悲痛!这是…
…这是为了我么?」错愕间,见媚儿自温泉中站起,葫芦也似的腻白胴体离水挺
立,两座沉甸甸的乳峰弹颤之间,抖落大把大把的液珠,如倾钟斛。
池水本就不深,她生得肩宽腿长,在女子中算是高大,一直起身子,池面堪
没过腴饱的耻丘,露出顶端一小撮金红卷茸,沾湿的毛尖犹如婴儿壮发,打着涡
卷似的细细毛旋,更衬得小腹丰腴白皙,连弹跳的水珠都不及雪肤晶莹。
媚儿有一半的异邦血统,发育较常女要早,十二岁上便有傲人的臀乳,曲线
更胜成年女郎;随着年岁增长,得自外邦血裔的硕大骨架益发明显,及至十六、
七岁时,丰臀盛乳直是成了「肥臀沃乳」,圆滚滚的、雪呼呼的充满肉感。幸而
她要强好胜,练武甚勤,硬生生从大把的雪肉中练出强韧肌束,练得圆腰凹窄、
紧致玲珑,加上另一半东洲血脉发挥作用,不似海外女子皮粗如砾,提早现出老
态,算是各取所长,得天独厚。
她下半身在水中行走,梦游般来到男儿身前,本要触摸他古铜色的厚实胸膛,
又怕一碰形神俱散,不觉踌躇,指尖凝于虚空,半晌才抚慰似的呢喃道:「你…
…你莫怕,我……我是九幽十类、玄冥之主,我……我夜夜都这般唤你前来,教
你的魂魄常留中有,必……必不受轮回之苦……」
介于阳世与阴间两境的交界处,被称为「中有」。佛经有云:「死生二有中,
五蕴名「中有」。未至应至处,故中有非生。」媚儿想起佛书所载,终于忍不住
「呜」的一声,连忙以手掩口,生生止住哽咽,片刻才将手伸近他颊畔,柔声道

「小……小和尚,你冷不冷?别怕!我是众鬼之王,身上的血……也是冷的,
不会……不会烫着你的。」话虽如此,终究不敢触及,唯恐生人血温,灼伤了留
置中阴的无主孤魂。
两人近在咫尺,声息相闻,媚儿藕臂轻颤,手掌与他的面颊始终隔着寸半。
耿照心中波涌,久久难复:「我若死去,竟让她如此伤心!」想起自己从未
对她有过半点好,不但夺了她的处子清白,还大大折损她辛苦修炼的纯阳功体,
哪里值得她这样牵挂?思之既愧又怜,柔情塞满胸臆,伸手为她抹去泪痕,笑道
:「别哭啦!堂堂九幽十类之主,这般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但觉玉颊微
涂,虽浸在温泉池里,身子却没甚温度,颤抖的丰润樱唇浑无半点血色,只有簌
簌掉落的眼泪是温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媚儿。
她自幼熟读佛典,知人死后七日至四十九日间为中阴身,乃生死之间的过渡。
在甫亡的前七日里,中阴身光明灵通,经历过死亡的四大分解之苦,初苏醒的魂
魄多半不知既死,一听亲人至哀呼唤,便想上前安慰,旁人却听不见他的言语;
如此反复折磨,才知己身已殁,伤感一起,周身如遭火灼,苦不堪书……
——既然如此,为何我能听见小和尚说话?
想必……是身为鬼王的缘故吧?
媚儿小手一按,怔怔复住抚着面颊的粗厚手掌,果然在冰冷的指触下,他的
手背摸来比记忆中寒凉。印象里,小和尚的身体总是又硬又烫的,宛若烙铁焙红,
凶猛地刨刮着、撞击着她,像要将她身子里最娇嫩湿润的部分捣坏似的,连疼痛
都甘美得教人颤慄……
至于为什么还能摸得到他的形体、感受他的抚触,恐怕也是身为鬼王的缘故
吧?直到察觉男儿的掌心渐渐发烫,回神时甚至有种被灼烧的恍惚感,媚儿才急
急将他的手指掰开。
他……终于发现自己死了,是不是?
伤感一起,身子如下油镬……那是离世者踏入鬼蜮的第一步,在坠下十八泥
犁、地狱无间之前,先在「中阴」熟悉烈火焚躯的苦痛。「小和尚,你莫怕!我
会……我定会想法子让你还阳。我是鬼王!这种事……这种事情一定能办得到的!」
虽然师傅从未提过,但她开始相信「鬼王」绝非头衔而已,甚至不仅仅是权
柄或王座的象征,而是真正真有掌幽通玄的无上力量!但她不能让小和尚的中阴
身被烧灼殆尽,这样会坠入恶道的……雪肤红发的混血少女奋力抗拒着「鬼魂」
的触摸,只为保留一丝渺茫的希望。
「笨……笨蛋!别再碰我了呀!」她抹去泪渍,气急败坏地推拒着男儿滚烫
的怀抱:「会……会烧死你的!笨……笨蛋!色鬼!蠢……呜呜……唔——嗯—
—」
耿照又气又好笑,用力将她拥入怀里,铸铁般的双臂箍得紧紧的,丝毫不容
她挣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唇。媚儿被吻得心魂欲醉,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片
刻忽然省悟:
「他……不是死人!」温软如绵的娇躯一绷,贝齿迳往他唇上狠狠咬去!
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还来不及疼痛,质气已透体而出,媚儿鲜滋饱水的
樱唇何其娇嫩?顿时被震破嘴角。耿照也不好过,她这下是来真的,若然换了别
人,肯定被生生咬下一块唇肉来,说不定连舌头都不保。纵有真气护体,他仍被
咬得嘴唇破裂,鲜血长流。
「你……」耿照眼冒金星,口中不住溢红,又咸又温。
「无端端的,你干什么咬人啊!」
「下贱的小和尚!谁让你骗我!」
知道眼前之人非是鬼魂,她胸塞顿开,连怒火都格外来劲,顾不得身无寸缕,
一阵拳捣掌劈,用的全是「役鬼令」的杀着,鹅卵形的雪乳随出招的动作弹撞甩
圆,急遽改变轮廓,晃荡之剧,竟无一霎是常形。
兴许是杀意攀升带来了强烈的感度,杯口大的粉色乳晕之上,原本微微凹陷、
软烂肉豆也似的乳蒂竟剧烈充血,无论雪乳如何甩荡,乳尖总翘硬得像小石子一
样。
耿照捣嘴踉跄,周身都是破绽,可惜她元功大损,两人贴得又近,大开大阖
的路数施展不开,成了名符其实的粉拳,打在皮粗肉厚的耿照身上,自是难伤分
毫,一阵劈啪肉响之后,反倒震得她掌心热辣辣的,益发恼火:
「他妈的!这小和尚是铁铸的不成?皮肉怎地这般硬!」
她素来好胜,平日一尺半寸也不肯输,早忘了还为他流过眼泪,拳掌没奈何,
就换肘击膝顶:身子骨硬朗是吧,本王专往要害招呼!
「泼啦」一声,媚儿的玉腿横出水面,宛若游龙旋扫,不管私处将尽入小和
尚之眼,屈膝撞他腹侧,强大的风压刮动水花如砾,抢在劲招之前一阵密响,俱
碎在耿照的左半身!
他及时稳住身形,睁眼见一条雪酥酥的丰盈大腿飞来,腴到了极处的腿根绷
出强劲的肌束,与平坦的小腹形成诱人的三角,连肉呼呼的凹陷圆腰,正面都浮
露出六块角肌,只有复满金红茸卷的耻丘依旧饱嫩,犹如一只新炊的雪面包子。
他顺着膝顶一让,短短一尺间的腾挪,就将媚儿这一下拖过了出力的高峰,
顶实时已是强弩之末。耿照乘势欺入她怀中,胸膛几乎撞上雪乳,左臂迅雷不及
掩耳穿过媚儿抬高的右腿,掠过赤裸的股缝间,与右手在她腰后一合抬起转落,
猛将她掀翻在温泉中!
他会在莲觉寺对琼飞用过这一手,破去「蝎尾蛇鞭腿」的杀着「回天纵地,
蝎蛇齐飞」。当日琼飞衣着完好,被摔晕在花圃软泥之上,此际媚儿却是一丝不
挂,滑过腿心时触感酥滑,不仅肌如敷粉,两片小嘴似的娇脂更是黏腻得一塌糊
涂。
媚儿的敏感处被他粗糙的掌臂贴着长长滑过,身子一颤,一下没了力气,在
水底骨碌碌喝了几口酸涩的温泉水,抽搐稍平,自知不敌,手脚并用向岸边逃去。
耿照三步并两步追上,不及唾去口中新出热血,从后面抓住她丰腴的小臂,
含混道:「你……等等……我替你……」媚儿挣脱不开,不知怎的,周身软绵绵
地使不上力,胸口扑通扑通狂跳,差点喘不过气来;危机感之强烈,直是此生未
有,本能地想逃,小脑袋往后一仰,狠狠撞上耿照!
撞击的刹那间,碧火真气生出感应,他及时避过鼻梁要害,但眉骨仍是重挨
了一记。耿照忍痛一推,贴着媚儿的裸背,将她牢牢压在池畔,双腿挤入腿间,
挤得她腿根大开,两脚悬在水中,既踮不着池底,也无法再勾腿回击—十指钩住
她的指根压在粗砺的岸石上,下巴扣抵肩窝,这下子她连头锤都没法使了。
「放……放开我!死小和尚!」威风凛凛的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像个让人揣
抱把尿的小女娃子,赤裸裸地夹在池岸边动弹不得,媚儿又羞又怒,徒劳无功地
持续挣扎着。
耿照嘴里的口子还没痛完,眉角的裂创又被她撞得爆开,血渍披面,鼻端噢
到鲜烈的血腥气息,再加上怀中娇躯不住顶撞,不由得心浮气躁,沉声喝道:「
别动!再动……我强奸你啦!」
媚儿的小脸唰地胀得通红,想起处境不妙,但里子既已全输了,再拉不下面
子服软,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你敢!」益发挣扎。忽觉一根火辣辣的狰
狞巨物滑入股沟,与臀肉一阵厮磨,越磨越大,想起被他充实贯满的销魂滋味,
半身都酥了,没来由地生起自己的气来:
「别碰我!把……把你那肮脏下贱的臭东西拿开!」心底却隐约希望他不要
这么听话,稍微……稍微放进来一下就好。当然是经过她同意的。
察觉自己真心的女郎涌出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只好把气全出在小和尚身上—

她发疯似的拱肩踢腿,奋力挣扎,玉蛤中汨汨沁出、在温泉里都没化开的黏
腻爱液涂满男儿股间,在水中拉出条条液丝,两人接合处的温泉水更加浓浊,「
唧唧」地冒着大串的气泡。
耿照忙着压制恼羞成怒的小母兽,根本没法说话,由她闹了半天,烦躁益盛,
双臂一收,下腹上顶,龙首抵入一处既窄又狭、却不若玉户腻软的小褶。媚儿「
呀」的一声,紧绷的声音一下拉高了八度,惊慌道:
「你……干什么?那儿……那儿不行!快……快出来!要不,我杀了你!」
耿照钳着不让她动弹,蛮横地将前端挤进些个。
肛菊本无玉门的弹性,纵使温泉水滑,龙杵又沾满淫蜜,硬塞入一枚鸡蛋大
的肉菇也够她受的了。媚儿颤抖着向前躲,用力夹紧臀肉,想阻止狰狞的巨物叩
关,跋扈的诟骂渐渐变成呼痛:
「不要……不要插那儿……好疼……」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要对付她,还是得用这样的法子。怎就不能好好说呢?
「你不动,我就拔出来。」他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沉着嗓子威胁她:
「你不听话,我就使劲插进去,狠狠抽你个三五千下,连肠子都刮得出。」
媚儿尝过他的雄伟,常在梦里回味,渐觉「角先生」也没什么意思,寻常的
尺寸不如他,与他一般大的又无男子硬中带软、滚烫弹胀的妙处,自渎越不尽兴,
老惦记着小和尚的过人之长。
想到后庭要被那样的巨物破开,媚儿不禁胆寒,本想倔强闭口,岂料肛菊又
被撑开,硕大的肉菇塞入近一指节,细小的绉褶绷成了一圈肉膜,又红又热,疼
痛难当。她破瓜时没吃什么苦头,这次算连本带利讨了回来,疼得眼角迸泪,颤
声道:
「知……知道了。」
耿照想起她爱玩的把戏,暗忖:「她一有机会便反扑,从无例外。若不能压
服,怎么替她疗伤?」狠心再挤进分许。媚儿「呀」的一声昂首呼痛,知道他并
不满意,趴上池岸大口喘息,片刻才低声道:
「你别……我……我会听话。主……主人。」
这两个字仿佛对她有特别的魔力,一旦出口,掌管九幽十类的「鬼王」之魂
便自抽离,嚣狂的气势刹那间消失无踪,连绷紧的肌肉都变得温驯绵软。十九岁
的年轻女郎尽管有着超龄的丰满胴体,这一刻她白皙的裸背却显得格外脆弱,宛
若幼女。
耿照松开十指,见她身子骤软,及时伸手穿过胁下,满满搂住丰盈的雪乳;
另一只手却环至她身前,按住平坦的小腹,不让两人接合的部位脱离。媚儿骨架
甚大,胸围宽阔,纯论乳量,尚不及娇小玲珑、却拥有傲人双峰的横疏影。
她的乳房大小便似一只精巧玉碗,说小也不小了,因乳质太软,分量又沉,
才坠成了略长的鹅卯形。握在掌中,触感如充分发醒的鲜奶面团,绵到不可思议
的地步,仿佛指尖一掐便能合拢,全然揉不到乳中有「核」的弹韧。
这是如横疏影、宝宝锦儿那般豪乳才有的殊质,握感绝佳。媚儿竟也能拥有,
细绵处丝毫不逊双姝。她敏感的双乳被铁臂一束,又疼又美,双颊酡红,紧抓住
他的手腕;片刻缓过气来,忍痛道:
「你……怎么还不拔出来?」
他好不容易掌握发话的主动,岂能依她问答?搂着胸腰凑近耳珠,沉声问:
「我死了,你很伤心么?」媚儿浑身一震,面颊滚烫,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她本想暂时屈从,赚他快快将龙首拔出,以免多吃苦头。岂料被小和尚一问,
想象他洋洋得意的神情,突然羞怒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触怒身后的男子,恶狠狠
道:
「你……你臭美!死小和尚,我巴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有什么好伤心的?」
「是么?」耿照忍着笑,继续道:
「我方才见你流泪,以为有几分真心,这才手下留情。要不……哼哼。」腰
板用力,龙首一跳一跳暴胀分许。媚儿圆腰僵直,堆挤在两人间的雪白臀肉如波
轻颤,撑挤至极的窄小屁眼不住缩夹,像要把侵入者掐挤出去一般,却只换来不
受控制的抽搐而已。
要是干脆地一贯而入,再痛也能慢慢适应,偏生这样要进不进的,一颗心悬
在半空,还未到来的痛楚在想象中不断被增幅扩大,连带使零星的折磨也变得更
难当。
媚儿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也不转头看他,豁出去似的怒叫:「我、我才不
是为你流……呸!我是……我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污辱折磨,
千百倍的还给你,以为再没有机会,难过得掉下眼泪。我是堂堂九幽十类玄冥之
主,鬼是没有眼泪的,不要随便污蔑我!」
听她语无伦次拼命辩解,耿照差点要回答「是是是,知道了」,赶紧干咳两
声,沉声道:「嗯,我对你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你是应该恨我的。」
「没错,我最恨你了!你这杀千刀的、狗娘养的下贱小和尚!你……啊!」
他轻轻一顶,让她将满肚子的恶言秽语又咽回去,只能倚在他臂间簌簌颤抖。
「你这么美丽的姑娘,不可以说粗口。」
「……可、可恶……」
但被夸奖「美丽」似乎又有点开心。无论是哪一边的身份,从来没有人敢在
她面前说这等放肆的言语,集恶道群鬼甚至不知她是女儿身……媚儿缩着粉颈一
阵痉挛,仿佛在躲避他温热的呵息,连圆润的香肩都瑟缩起来。
“这样是不是很舒服?」他用鼻尖和嘴唇轻轻擦滑她敏感的颈侧。
媚儿两臂一夹,身子不停扭动,活像是一头被悬空抱起的无助雪貂。
「一点……一点都不舒服……啊……你别碰我……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魔手抚着平坦的小腹向下肆虐,在滑润的温泉里耙梳着金红色的细软茸毛,
然后摸进一团难以言喻的浆腻温软之中。
“这里已经这么湿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那是在水里,本来就会湿的……」
「可是很黏滑哩。」
指尖在蜜裂间轻轻滑动,拇、食二指分开抵住,分开又抵住,仿佛揉着一团
半融的糖膏,刮出的浆液全都沾黏在指腹上,连温水都冲不淡化不开。
「是……是温泉。温泉水滑……洗……洗凝脂……」媚儿细细喘着,原本极
力压抑的鼻腔哼声成了悠悠断断的气音,偶尔夹着一声拔尖倏转的激昂呜咽。
九幽十类之主很机伶的。说粗口会吃苦头,吟诗总可以了吧?然而,也只余
这一丝清明而已。
几乎将她燃烧殆尽的欲望重又在体内苏醒,以惊人的速度累积。即使一动肛
菊就疼得要命,媚儿仍忍不住沉腰旋扭,让指尖更加没入空虚难耐的玉户,到后
来耿照只是将她钳住而已,呻吟不止的红发女郎自行抬臀迎凑,宛若脱缰的小牝
马。
后庭的疼痛与玉门的快感越发强烈,媚儿渐渐难以控制力道,被挤裂的肛菊
渗出血丝,雪臀偶尔落得重些,便痛得她昂颈呜咽,臀肉抖似雪浪,裸背都沁出
汗来。她终于受不了疼,又耐不住空虚,可怜兮兮回头:
「求……求你,再……再下面……再下面一点……」
“这样?”耿照将前端退出些个,扯动裂开的菊门,媚儿拱肩抚颈,打摆子
似的簌簌发抖,火焰般的红发在湿漉的池岸黑岩上散成一片,趴低的裸背曲线无
比诱人。
「再……再下面一些……啊———」
「唧」的一声黏腻浆滑,龟头滑过会阴,终于塞进泥泞不堪的小洞。媚儿的
膣户充分湿润,两壁却仍带有强大的压迫感,这一下颇受阻挠,塞进小半截便被
嵌住,膣管里一围圈的美肉拼命收缩。
巨物忽来,媚儿猝不及防,猛地屈膝抬臀,两只小脚「哗啦!」勾出水面,
玉颗般的足趾蜷了起来,由外侧紧紧夹住男儿臀股,俯腰趴在岸边的石板地上,
身子痉挛不止。
这个不自觉的反射动作使阴道内壁加倍夹起,却又钳着男根往里缩,压迫的
程度甚至大过了强人后庭的紧涩,耿照握住她的雪臀,下身美得一挺,怒龙像是
捅破一小团嫩肉,于无路处长驱破关,裹着油润直没至底。
媚儿的窄迫远比记忆中更甚,似乎较初次占有她时要紧得多,偏偏她欲火炽
烈,早被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阴道中泌润丰沛,闭锁似的痉挛一过,进出便极
为顺畅,不变的只有她的湿热紧凑。
他「啪啪啪」地撞击着女郎肥美多肉的雪臀,一边逗她:「媚儿怎么这样紧
凑?这些日子里,都没有自己来么?」
媚儿整个人趴在岸边,极力伸长双臂,十指揪抓着石板地,仿佛这样才能稍
解巨阳冲撞的强大压力,小脑袋埋在湿濡的红发中拼命摇动,娇喘半天勉强道:
「没有……呜呜……都……都是你!被……被你干过之后……啊……角先生都没
……没滋味啦!啊、啊、啊!」
耿照握住她的雪臀往后抵紧,交合处再无一丝空隙。
这姿势插入极深,媚儿美得挺腰,丰腴的小臂被他抓住,整个人弓起来,美
背贴着他的胸膛,像是半跪坐在男儿身上。耿照顶着花心狠撞几下,撞得媚儿雪
乳跌荡,双峰活像筛滤豆乳的纱囊,兜满稠浆上下抛甩,浑圆的乳廓一下拉长摊
扁的,软得不可思议。
「那你不是挺惦记我的?」
「我……我夜夜都想的……」
她正美得魂飞天外,出口片刻,才省起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怒,反正那根
朝思暮想的狰狞巨物正插着小穴,教她牢牢坐在屁股下,还怕它飞了不成?自尊
心一下膨胀起来,一边呻吟一边还口:
「你……你别想歪……呀、呀……我们……我们集恶道有一门妙法,能把…
…能把鸡巴做成角先生,比……比在活人身上还要威武百倍!我……我恨死你啦!
夜夜都想剁了你的脏东西,做成……啊啊……做成……啊啊啊啊……」
「听起来挺厉害的嘛!」
亏你编得出这么长一串——其实他真正佩服的是这个。
「本来就很厉害!比……比你有用多啦!」
耿照又气又好笑。虽说「嫌货才是买货人」,但边吃边挑剔也未免过分了。
「既然这样,给你找根「角先生」好了。」
她双手反扣着男儿结实的腰臀,不让他拔出去,更加用力扭腰,蜜壶死命绞
扭着怒龙,尽情享受着贴肉擦刮的爽利。「啊、啊……好……好舒服!」蓦地美
眸圆睁,呻吟变成了尖叫,分不清是惊慌还是惊喜:「又……又变大了!好硬…
…啊啊……小和尚你好硬……
「有没有比角先生好?」
媚儿本想用销魂的淫叫蒙混过去,谁知死小和尚停下动作,环过双臂将她搂
在胸前,两人贴得密不透风,难再扭腰摆臀。她勉强动了几下屁股,自己都觉得
心虚,不好意思再放声浪叫,唯恐快感一去不回,垂眸嚅嗫道:
「……有。」
男儿的反馈来得快极。耿照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龙杵暴胀,在湿热的嫩膣
里不住鼓动,热辣辣的火劲炙得媚儿两腿发软,颤抖呻吟——这回不是装的——
烂泥似的挂在他臂间。
“这么不老实,我要好好的惩罚你!」
他抄起媚儿的膝弯,将她顶出水面,把那两条与丰腴胴体难作联想的长腿端
至池畔,摆成一只屈腿翘臀的小雪蛙,按低她的腰背飞快进出,阴茎「唧唧唧」
戳刺着娇红的阴户,粉色的肉唇被插得微向外翻,刮出的白浆积满细细的肉褶,
连金红色的阴毛都挂满液珠,散发出鲜烈的膣中气味。
媚儿没想到这「惩罚」竟如此爽人,美得翻起了自眼,双手撑地,被推撞得
乳摇发散。被插肿的小菊门兀自渗着血丝,却因低腰翘臀的姿势纤毫毕露,粉酥
酥的雪股间凸起一枚花苞似的彤艳蓓蕾,衬与绉褶里的丝丝殷红,欲开不开的模
样可爱极了,男儿低头瞥见,更是硬得一塌糊涂。
“美……美死了!啊……好快、好快……好硬!要……要插坏啦!媚儿要飞
了,媚儿要飞了……啊啊啊啊啊啊……」脚跟忽然离地,原来是耿照抱着她的雪
臀,踩着嶙峋的礁岩走上岸来。
硬翘的怒龙成了顶起娇躯的支点,随着迈步的动作,在膣里左冲右突,脚板
一踏实了,剥壳鸡蛋似的龟头便顶住花心,酸得媚儿眼角迸泪,紧并着细白长腿,
脚趾勉强踮地,整个人侧看浑如个「八」字,手脚并用娇唤不止,歪歪倒倒地被
男儿推着向前爬行。
「呜呜呜……不、不要……放……放我下来!啊啊啊……」
耿照全不理会,双手扣紧她的腰眼,雄根进进出出、边走边插,推着她像只
低头摇尾的小母狗一般,绕着池子行走。
强烈的羞耻感冲击着出身尊贵的集恶道鬼王。不管是哪一边的身份,她从没
受过这样的污辱:趴着翘屁股让男人干,已经够像母狗了,居然一边被插着一边
爬行,简直就是溜狗!
要是以膝着地,还有一点反抗的余地,男人却仿佛看穿她似的,知道她的屈
服仅是表面,是为了贪恋与他交欢而做的权宜,一旦危及「重要的东西」——譬
如说性命或尊严——用头锤也要撞得他唇破血流,毋宁才是鬼王真正的应对姿态。
但腰部被悬空吊起,只能以手掌和脚尖接地,却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更要命的是:怒龙由下而上、微向后勾的插入角度,恰与膣管相扦格。本应
深深插入的背后体位,因她上身弯折的缘故,杵身只进得一半有余,钝尖抵住一
处又脆又韧、带着凹凸不平的微硬触感,似比铜钱略小的位置,竟是酸得难以形
容。
才被推送几步,她已两腿发软,抖得像要厥死过去,一股不同既往的稀蜜淌
出玉户,溢满交合的缝隙,饱满的液面晃呀晃的,「噗噜」一声抖破开来,沿着
耻丘、小腹淌下,液量之丰沛,直流到媚儿的颈颔间,溅得满脸都是阴户气息,
舐到淫水的嘴唇麻麻的,膣里又是一阵大搐,差点让耿照精关失守。
羞耻而愤怒的媚儿,干起来的快感简直难以形容,连感度都莫名提高了好几
倍。
「放……放开我!啊啊啊……让、让我起来!啊啊啊啊————别、别再顶
那儿了!啊啊啊啊———」她的诟骂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强烈的快感逼得她并
紧膝盖,右足痉挛似的勾起又放落,仿佛想翘起脚儿抵挡猛烈的高潮。
但耿照一点都不打算放过她。
为方便后续计划的进行,必须让她再疲累些才行。
耿照强忍着射精的冲动,推着身前雪呼呼的赤裸小母狗,绕着池子整整插了
她一围,媚儿泄出的阴精从薄浆变成如尿水般无色透明,流满胴体正面,盈乳就
像水中的两座险峰,虽然绝大部分都从乳沟当中流过,但乳根处也积了不少,一
路漫至乳上,连勃挺的蓓蕾上都挂着液珠,媚儿忘情淫叫之际,不时被甩入檀口。
耿照插了她半个时辰,渐有泄意,低声问:「……媚儿,你要我拔出来么?」
身下的雪肤丽人正高潮迭起,小脑袋瓜里晕陶陶一片,一迳摇头喘气,偶尔迸出
几声呜咽。
「走……呜……走……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那,去你屋里好不?也不怕人看见。我再插你几回。」
「好……」媚儿呜呜痉挛着,片刻垂在湿发中的螓首才虚弱地点了几下。
她狠泄了几回,手足软软垂落,全身重量挂在男儿臂间,只肥美的雪臀时不
时挺动几下,迎凑着凶狠进出的硬物。耿照抱她走上回廊,方圆百余尺内并无声
息,显然众人对这位「公主」十分惧怕,被她驱离之后,谁也不敢擅自靠近。
耿照一来怕弄坏了她,其实也忍耐到了头,行走间不敢再抽送,只牢牢顶入
她身子里。
谁知媚儿尽管累得死去活来,膣里却不见松弛,仍是无比紧凑,阳物像套入
了一管太过合身的软皮厚套,连跨步的震动,都一丝不漏地反馒在女郎充血的阴
道。
再加上先天真气的灵感一开,知觉敏锐至极,耿照连肉壁上一跳一跳的血脉
鼓动都能清楚察觉,淫水的催情气味更被放大了几十、乃至上百倍。媚儿的体味
本就十分浓烈,如酥如酪,又像是充分发酵的微酸马奶酒,那股辛辣诱人的异样
膻甜,此际已到了刺鼻的程度。
他噢闻片刻,阳物陡地暴胀数分,连昏沉沉的媚儿都被撑挤得嘤宁一声,昂
颈颤抖。
耿照实在忍不住了,见长廊尽处有间金碧辉煌的绣阁,连忙湿漉漉地拔将出
来,横抱着媚儿,施展轻功掠去,「碰!」,一声推门而入,旋风般绕至屏后,
将赤裸的女郎放倒在绣金锦榻上,大大分开双腿,胀得赤红的巨物“滋——”重
重插入,在雪股下刮挤出满满的汁水!
「啊!好……好大、好硬……」媚儿突然活转过来,雪白修长的细腿高高举
起,原本蜷起的足趾不但奋力箕张,脚拇指儿更是弯翘欲折,带着美好的弧度剧
烈颤抖。
「媚儿!」耿照不再分神防备,按住她细软的雪乳用力揉捏,仿佛要将两大
团白面儿抓下。「我……我要来啦!」
「呜……给我……给媚儿!」
她甩头哭喊着,圆腰弓起,膣里像要扭断阴茎似的一掐,没命地抽搐。耿照
跪在榻上,端起她的腰臀往后一坐,正要痛痛快快射了给她,再行运功化纳,一
股奇异感应忽掠过心头,来人已至阁外,提声叫道:
「公主殿下无恙否?我要进去啦!」竟是英气勃勃的女声,中气十足,不下
于青壮男子,显是身负武功。
耿照大惊松手,被提起的媚儿失去撑持,臀股「砰!」重重摔落,娇躯前滑,
将阴茎拉出了小半截。不远之客的到来,不仅杀得耿照措手不及,也让魂飞天外
的媚儿心尖儿一吊,同时攀上了顶峰——
这回的高潮来得既快又猛,浑身汗湿的混血女郎失声尖叫,「呀」的短短一
声仿佛垂死前的挣扎,用尽了力气,旋即弓腰剧颤,美得翻起白眼—本已极紧的
肉壁收缩得太过剧烈,突然喷出大把大把黏稠阴精,非是像尿水一样稀薄,而是
滑如调蜜的浓浆,又紧又滑之下,居然「咕啾!」一声,把阴茎给挤出去了。
龙杵脱出剧烈充血的阴户,裹满浆腻的狰狞肉棒上下弹动,杵身一胀,一道
白柱自怒张的马眼激射而出,越过香汗淋漓的痉挛女体,悉数射在急促娇喘的媚
儿脸上,不但射得粉颊上黏糊糊一片,部分更射进了不及闭起的檀口中,全被失
神的媚儿吞了下去。
猛烈的喷射还未结束,第二、第三……连射了几注,最末一下射在媚儿脐间,
浓精积鼓如丘,溢出小小的凹陷。她的头脸颈颔、奶脯,乃至腰腹都布满白浆,
阳精过风化稀,在曼妙的胴体上蜿蜒成一条精水带子,衬与泛红的汗潮雪肌,说
不出的淫艳动人。
便只一停,绣阁正面的六扇门牖「砰!」被震开,出声的那名女子一跃而入,
落地时跫音甚轻,伴随着「当!」刀环轻响,桌顶纱笼中的灯焰却只一晃。
(是高手!)
纱制屏风上投映出一条拉长的斜影,依稀见得来人一身东袖袍服,头戴簪羽
鸟纱冠,明明是男子装束,曲线却凹凸有致;腰后一抹乌影,果然佩得长刀。女
子见堂上无人,迳往后进奔来,口中连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语声方落,
鸟皮靴尖已踏入屏间。
任谁看了杨上两人的模样,都只能认为是歹人摸进阁中,玷污了「公主殿下」
;要是被认出是将军麾下的典卫所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耿照应变机敏,
随手扯下雨边的绣帐,缩入雕花床格之后,要是女子执意掀帐察看,只好短兵相
接,光着屁股杀将出去了。
「公主殿下!」斜影投帐,这回没再被拉长,来人肌肤白皙、下巴尖细,眉
目等难以悉辨,冠服倒是眼熟,乃是朝廷的七品武弁。她先前分明听得女子叫喊,
连唤几声不见答应,白皙的手掌悄悄移上刀柄,朗声道:「公主殿下,小人得罪
了!」
总算媚儿回过神,勉力开口:「你……你干什么?出去!」她高潮未退,兀
自溺于甘美的余韵,连威吓的口吻都透着软腻,说不出的娇媚可人。
「小人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
女子吓了一跳,垂手低头,一路退至屏外,兀觉有异,竟无意离开:静立片
刻,才抱拳道:「殿下,山间僻静,林鸟啼猿所在多有,难免有弓影之疑,可要
小人里外巡视一遍,保护殿下安寝?」
媚儿正自闭目,膣里那麻麻辣辣、又疼又美的羞人爽利还未褪尽,指尖揉着
乳上残精,只觉触感腻滑,脸上忽有什么物事流了下来,一路淌至嘴角。她慵懒
地挪指去抹,细红的丁香小舌扫过指尖嘴角,将抹残的精水都卷入红艳艳的檀口
之中。
耿照看得怦然心动,转眼恢复雄风。媚儿非是有心造作,只是周身还沉浸在
高潮后的欢悦里,交媾所遗在她看来无不可爱至极,忍不住亲近狎玩,细细回味。
来人却坏了她的兴致,深受打扰的媚儿皱起眉头,也不废话,只道:「滚!」
那女子恭敬道:「是。小人适才听见殿下屋里有……有动静,莫非殿下身子
有什么不适?待小人请御医前来……」
“我在自渎!」媚儿怒道:「要弄给你看么?蠢东西,滚!」
女子一愣,绣阁外窸窣声起,几名被惊动的侍女联袂来瞧,大老远便听见公
主殿下的咆哮。当先一人道:「典卫大人!殿下说啦,请您速速离开。」女子恭
敬抱拳:「是。小人告退。」声音虽镇定,料想表情定是尴尬得紧。
耿照听得「典卫」二字,还以为露了形迹,片刻会过意来,想起方才投在帐
上的朦胧衣影,果与独孤天威所赐相类。王府的典卫袍服虽有明制,但王公显贵
们未必遵守,如流影城的便极华贵,暗想:「原来她领的也是典卫武衔。」这女
典卫也算是克尽职责了,若自己真是侵入行凶的歹人,肯定逃不过她的法眼,却
不幸遇上一名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坏主子……思虑至此,又不免生出一丝亲近。
公主火了,侍女们也不敢久留,匆匆闭起门扉,逃命似的走了个清光。
耿照松了口气,却听媚儿腻道:「小……小和尚,还要……我……还要……」
甜美的喘息未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音宛若呢喃,听来倍加诱人,衬与她一双猫
儿似的如丝媚眼,当真是人如其名。
他本有此意,又将她双腿打开,握住纤细雪白的足踝,迎着媚儿狂喜兴奋的
迷蒙眼神,再次用滚烫的硬杵填满了她。
以「汲」字诀吸去媚儿的功力一事,耿照始终介怀。在他看来,这般行止无
异于贼,实在不够磊落。集恶一道纵非善类,但盗取贼物仍旧是贼,并不会成为
义举。况且汲字诀对媚儿的身体亦造成了损伤,断不可轻易揭过。在池里见到她
流泪的瞬间,他就想还给她点什么。至少,也要弥补她身子的损伤。
耿照在宝宝锦儿的体内培育阳丹,效果十分显著,媚儿身怀役鬼令根基,乃
罕见的纯阳功体,若以内力持续增强阳丹,于她大有补益。唯此法与碧火功的双
修法门不同,全由耿照一人推动,媚儿若于行功之间出手袭击,可是大大不妙,
又不能点了穴道来办;想来想去,只有将她干得手足酸软魂飞天外,再玩不出花
样,才能确保培丹的安全。
况且对男女交媾之乐,媚儿向来有不知节制的毛病,这法子用在旁人身上或
失一之荒诞,于她却是十分对症。
耿照与她尽情交欢取乐,将媚儿摆布得死去活来,才像抱稚子般让她坐在怀
里,如为雪艳青疗伤御寒的姿势,将龙杵深深插入膣中,抵着花心催动真气,在
玉宫内一点一滴化去阳精,截取先天之气,再以碧火神功搬运周天、予以增幅后,
重新聚于她丹田之中。
先前种在她体内的那枚丹核,这些日子以来与媚儿的纯阳功体相互感应,虽
无碧火神功增益,仍渐趋厚实,已不似初植入时那样虚无飘渺;稍一运功,丹田
中似有一枚豆粒大小、有形有质之物在滚动,一层层沾裹内息,越发厚实绵密。
「授胎截气」由同练碧火功之人以双修法门行之,效果快也好得多,耿照独
自催动,尚不及他与明栈雪合使的两成,果然印证了「碧火神功一人独练,须耗
费数倍光阴」的说法。但这个过程对耿照自身大有裨益,蚕娘所说的双修疗伤,
约莫如是;否则仅为媚儿培壮阳丹,又无丹气可采,对眼下来说毫无意义。
耿照又在她身子里射了两回,以提炼先天精元,再运气调理两人血脉,一边
壮实阳丹;忙到下半夜,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媚儿闭目细喘,盈乳起伏不定,泛
着潮红的俏丽脸蛋满足倦色,似已沉沉睡去。
耿照为她抹去汗水残精,揭被盖好,望着她甜美的睡颜,不觉生怜,低道:
“这么温温静静的,不挺好么?媚儿,你也是讨人欢喜的姑娘啊!」离榻前忽然
想起,又道:「其实我也挺惦记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谢谢你……谢谢
你为我流的眼泪。」
正背转身去,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他侧身一让,一抹寒彻心扉的冷钢触感贴
背掠过,媚儿一剑刺空,降魔青钢剑在昏灯下泛着蓝汪汪的光芒,剑柄的黄穗坠
在雪白的裸里娇躯之前不住晃荡。
「你……你干什么!,
媚儿面露狠笑,苍白的面庞泛着晕红,美丽的淡褐眸中却绽异光。
「你很欢喜我,是不是,小和尚?」
耿照实在不知怎么回答。今晚在温泉池里的重逢,让他对媚儿有所改观,方
才凝着她酣睡的模样,甚至生出一丝丝心动——
耿照以为自己看透了她。直到此刻,才发现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媚儿等不
到回答,面上的酡红慢慢褪去,咬牙轻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希罕。小和尚,
我早说了,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会挑断你的手脚筋、穿了琵琶骨,废掉你一
身的武功,让你知道得罪本王的下场……」
「还有割下来做「角先生」。」耿照提醒她:
……贵门有很厉害的妙法。」
媚儿脸一红,嚅嗫道:「那、那也不必啦……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啊!」
唰唰两剑,迳取小和尚的咽喉!可惜气力未复,不只是脚步虚浮,剑上更无威力,
招式徒真其形。
耿照不欲缠夹,信手勾转,轻轻巧巧夺剑弃地;双掌突入中宫,按住了绵软
的双峰,使的正是当日蚕娘传授的心诀。他掌心一吐劲,媚儿猛被抛回杨上,跌
落时也不怎么吃痛,只是余劲震得乳尖酥颤,两条腿都软了,忙环护双乳,夹着
腿心又羞又恼的模样极是可爱。
「你!使这种不要脸的贼路数,算什么……」忽然雪颈一歪,软软瘫倒,被
及时掠至的耿照接个正着,轻轻放落,幸未碰伤头脸身子。
绣榻与内室间隔着另一扇织锦屏风,他清楚察觉一缕指风透屏而出,点了媚
儿的昏睡穴。对方纵使修为高绝,能避碧火真气之灵觉,出招的瞬间不免起心动
念,气机仍与先天胎息相呼应。
——屏风后有人!
耿照单掌推出,屏风轰然倒地,内室床上一名小小的人儿坐起身来,一袭雪
白睡褛,披着狐毛披肩,用一根银绸带子束起的自发几乎曳地,比盖着腿儿的被
褥还要厚绵,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耿照省起自己又是赤身裸体,忙不迭滚回榻上,以被裹腰,
不用看也知模样狼狈得要命。「您……您怎么在这里?」
蚕娘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呀!老人家睡得早。这会儿都几更天啦?」
几更天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这里……这里是鬼王阴宿冥的屋子……她…
…」
「我知道,也是「公主殿下」的屋子。」蚕娘揉揉眼脸,笑着瞟他一眼。
“这屋子的后院够大,能放得下我的向日金乌帐,便挑这儿落脚啰。要换了别间,
都摆不了我的帐子呀。」
「蚕娘一……一直都在这儿?」
「呵呵呵,老人家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哟。」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这样没错!
「算算时间也该起来啦,便顺手替你点倒了她。」蚕娘掩口一笑:
“这丫头也是,天罗香的雪丫头也是……可不能教她们看见我唷。」
耿照微微一怔,便即明白。隐于暗处监察的桑木阴,握有媚儿的秘密并不奇
怪。为了让「观察」顺利进行,别让七玄中人知道桑木阴的存在,毋宁是更有利
的条件。
对七玄一切了若指掌的蚕娘,能明白媚儿在想什么吗?耿照将倒落的屏风扶
起,安置好昏睡的女郎,随手替她理了湿乱的浏海,喃喃道:「你我之间,真有
这么大的仇么?还要挑手脚筋什么的,唉。」
蚕娘拥着温暖的狐毛披肩,脚下趿着一双小巧可爱的软绸便鞋,啪答啪答走
出内室。她连就寝的装扮都是成套的,不知为何,一看就令人不由自主涌上睡意,
直想找一床舒适的被褥枕头窝着。
“这丫头啊,可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呢!」
耿照苦笑。「蚕娘就别消遗晚辈啦。她说要挑断我的手脚筋、穿了我的琵琶
骨,废掉我的武功……我并不想同她这样的,甚至想过行有余力,该将她导向正
途才是。如今想来,是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是这样恨我的。」
蚕娘「噗哧!」举袖掩口,半晌转过一双翦水瞳眸也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兴许,这就是她表达“喜欢你」的方式呀。」
第九二折 君何有私,丁邪酉惧
耿照目瞪口呆。喜欢一个人,疼爱、照顾她尚且不及,怎能动手加害?世上
若真有这样的「喜欢」,那可比血海深仇还吓人。
蚕娘悠哉悠哉坐上绣榻,随手理着锦被上的绉折,像小孩在海边浇水堆沙似
的,渐渐在被叠上砌出媚儿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线,那一抹凹腰圆臀峰棱极险,看
得耿照下身发疼,只能辛苦猫着腰缩在床边。她抿嘴窃笑,垂眸道:“这丫头从
小养尊处优,无论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诺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于她,
偏又拿你没办法,你说她心里能舒坦么?」
那……那还是恨哪!」耿照越听越糊涂了,只能摇头苦笑。
「同集恶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来,挑手脚筋跟穿琵琶骨简直不能算用刑。,
你说,这丫头还不心疼你么?」蚕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边,又恨你折辱过
她,受不得你踩在她头上,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断筋废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
以后服服贴贴,只能听她的话……啧啧,多么周折细腻、酸甜青涩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气听来相当幸灾乐祸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蚕娘大方地耸肩摊手,精致绝伦的小脸上居然一点
也不红。「倒是你。你说想把她「导向正途」,在你心里,正邪忒容易分么?」
耿照脸一红,却无尺寸退缩,正色道:“这我也不敢说。但,只消不滥杀无
辜、不使残虐阴狠的手段,不对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过上日子,总好过现
在的集恶道。」
蚕娘微微一怔,仿佛被触动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经道:
「好啊,那我负责劝劝这丫头,你呢就负责同正道七大派说,说鬼王阴宿冥今儿
起退出江湖,以后要安生过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伙两免了罢。是这样么?」
耿照顿时语塞。蚕娘不是有意令他难堪,话锋一转:「集恶道那些鬼蜮伎俩,
她从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进小脑袋瓜里。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愿意一生
一世伴着她,时时纠正她的坏毛病,摆布得她神魂颠倒的,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兴许能改过来……问题是,你做得到么?」
“这……」
「做不到,你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得好。」蚕娘悠然道:「你是个负责任
的孩子,但负不了的责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坏了事,你须分清「
负责任」与「放不下」的区别。」
耿照听她口气温软,像一名殷殷叮嘱儿孙的慈爱长辈,胸中涌起一股暖意,
点头道:「多谢蚕娘,我会记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诸多疑点,一下子便不好意
思开口质问。蚕娘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过来!」
耿照围着薄薄的绣被坐在床头,闻言向床尾挪过些许。蚕娘个子娇小,便伸
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细嫩指尖离他老远,触之不着,笑骂道:「再过来些!蚕娘
又不会吃了你。」耿照讷讷挪近,双手捣被,老实巴交地坐上榻缘。
蚕娘伸长手也只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盖:「头低点。」见耿照依言俯
颈,才摸摸他头顶,一股绵和的内息透入,碧火神功的护体质气却未随之发动,
反倒脐间涌出奇异热感,似与化骊珠发生共鸣。
一诧回神,什么事也没发生。蚕娘眉花眼笑,亲热地摩挲他的头顶,嘴抿得
猫儿也似:「乖!这么听话,姥姥疼你。喏,途你个见面礼。」变戏法似的翻出
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带、单衣等一体备便。耿照连声称谢,赶紧到屏后换
上,里外无不合身,穿上衣服心里踏实多了,总算能与蚕娘好好说话。
按蚕娘的说法,鬼先生并未发帖给桑木阴——有无意图未可知也,但就算鬼
先生诚心诚意想邀桑木阴之主共襄盛举,怕也找不到桑木阴的据点。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头,蚕娘却蛮不在乎耸肩一笑,轻拂裙膝

「偷梁换柱呀!原本提灯笼的该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蝉,蚕娘在后,
我把那盏灯抢了过来,提灯的却是个死士,嘴里藏着剧毒,没来得及问话便自尽
啦!要不,该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这么说来,当时蚕娘也在场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时候……
一触及落水前的记忆断层,耿照头痛欲裂,双手几乎掐进颅中,仍不能稍止
那万针拨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别想啦。」蚕娘一拍他肩膊,绵和的内息与碧火神功发生感
应,耿照勉力凝神,运功调息,蚕娘又在他脑门、额头各击一掌,棉花般轻软微
凉的肤触极是宁神,逼出一头冷汗;陡然间一阵微眩,耿照歪头斜倒。
蚕娘见状起身,耿照恰恰扑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发女郎搂个正着。
她的身量宛若十岁女童,模样却是发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两枚毛桃大
不了多少,却鼓胀胀地撑出前襟,若放大(或说「还原」)成一般女子高矮,双
峰怕比染红霞、明栈雪还要挺凸饱满,堪与横符二姝一较高下。
耿照面颊一撞,触感极绵,兼且弹性十足,丝毫不逊少女,乳肌的温香以及
敷粉般的肤触透出薄褛,比枕头还要舒适。他靠了会儿才省起不对,忍着头疼挣
扎欲起,却听蚕娘噗哧一声,嗡嗡酥颤的语声自胸臆里透出来:
「慌什么?傻小子!蚕娘的岁数,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轻啦,给姥姥抱一下有
什么要紧?乖!」两臂一合,将他抱入那双小巧玲珑、却又厚绵得极富手感的奶
脯,柔声哄道:「别怕,都过去啦!没甚好怕的。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醒来什么
都好啦!」
这画面想来都觉荒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将巨人般的少年搂在胸前,细
细抚慰,耿照却无比安心,剧烈的头痛仿佛被她温柔的话语一一熨平,紊乱的呼
吸渐趋和缓。蚕娘见他已能坐起,这才松开怀抱,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耿
照「啊」的一声吐气睁眼,终于恢复。
「下在你这里的禁制很厉害!」蚕娘指着他的额角。「它越是让你想不起来,
你就会一面忍不住去想;在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复当中,受到的控制就会越来
越深,就像蛛网、流沙一样,越是挣扎,禁锢的效果越发强大。这是利用人们对
「未知」的恐惧所设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微微一笑,一贯闪着恶作剧般狡黠光芒的美
丽瞳眸突然望远,仿佛望向一处人所难见的无有乡。
「「想不起来」并不可怕。就算……就算遗忘了重要的事,我们仍然活在当
下,记忆就像是酒,饮了会醉、会看见许许多多醒时看不见的东西,其中有些很
珍贵……但我们并不靠酒过活。若追寻遗失的物事需要付出过高的代价,或许应
该让自己接受「已经失去」的事实。」
耿照被她罕有的认真口气所慑,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蚕娘收回悠远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着他,抿嘴道:「可魏无音的记忆并未
告诉你,万一被妖刀附身该怎么办,你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个「正常人」…
…若然不是,就要考虑如何自戕,以免遗祸天下了?好可怜呀!」
耿照瞠目结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夺舍大法」的事?琴魔传功一事,他
只对宝宝锦儿说过,宝宝锦儿便是死,也决计不会泄漏给他人知晓。此事知情者
筒有沐云色,且不说七玄七派势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说,对象也绝不会是蚕
娘。
蚕娘嘻嘻一笑,眯眼道:「蚕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万别这么惊讶。还
有你肚脐里的那枚珠子,它虽救了你许多次,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把它拿出
来罢?」
耿照已惊讶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骊珠也罢,都是惊天之秘,纵使媚儿
沉沉睡去,匀细的轻酣清晰可闻,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讨论这些事。蚕娘读出他心
中所想,小手按着被上那团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儿侧卧时翘起的雪臀,笑道:
「别担心,我一直看着这丫头呢。她要是有一丁点装睡的形迹,我便一掌震
断她的心脉,保证干净利落。这样,你总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脉,同属外道。集恶道残毒阴狠、天罗香损人益己,
连出身五岛的宝宝锦儿,也有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时候;同为七玄的桑木阴,有什
么理由在这种地方心慈手软?心念电转,突然明白过来,摇头道:
“这珠子蚕娘也取不出,对吧?」
蚕娘的笑意中露出一丝赞许。「好孩子!果然聪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该
有多好。有部经书名唤(麓野乱龙篇),据说录有关于化骊珠的一切,封在一个
打不开的盒子里,谁也没见过,正是预备有朝一日,来应付你这种状况的,不幸
遗失啦!早知道当年便打开偷看一下。我怎就这么听话呢!」
天上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昨夜听蚕娘与那青袍怪客的对答,桑木阴身为七
玄中的隐密监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历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绝不涉入武
林。按理蚕娘不能救雪艳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儿,但她既救了、也管了,显是二
姝与他有所牵连。
他耿某人一介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蚕娘垂青?自不是因为高大英俊,
只消虎躯一震、浑身便流出王霸之气的缘故,而是他身上有样东西,使蚕娘不得
不留意;那样东西若能离身,以蚕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脑袋都能轻易摘下,何
况区区一枚化骊珠?推知她与漱玉节一样,对杀人取珠全无把握,不敢莽撞行事,
以免毁了珍贵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骊珠的话题就没有继续的必要。耿照暗自记下(麓野乱龙
篇)这条线索,又闪电发问:「那昨儿夜里,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儿昨晚也
在现场,就算她还醒着,这事也不怕她听见。
蚕娘摇头。「我只见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于是不是给妖刀附了身,这
还说不准。那把刀在你手里能有如许威力,我料是神珠所致;崔滥月操纵火元之
精御刀的道理,与你用骊珠差不多,单以威能论,火精远不如骊珠。」
自知有妖刀以来,这是耿照听过最最务实的说法,连自称通晓妖刀一切的萧
老台丞,言谈间也未曾否定过「妖刀附身」之说;能做到眼见仍不为凭的,只有
一介女流的马蚕娘。她探了采他的脉,蹙起柳眉,片刻才摇头道:「你内力深湛,
意志坚强,又不是傻头楞脑的蠢材,要慑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纵,实不是容易
之事。那叫什么「鬼先生」的,很有点手段。」

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那鬼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与你那不伦不类的捞什子快斩不同,单论刀
上造诣,已有狐异门先门主胤玄全盛时七、八成火候;那厮自称是狐异门后人,
看来不假。狐异门亡于六大派,其时玄犀轻羽阁已灭,白日流影城不成气候,故
只有六派。我记得胤丹书夫妇有个儿子,鬼先生的声音听来不过三十许,这条线
也未必对不上。」
当年「鸣火玉狐」胤丹书中计负伤,被六派高手围攻而死,「倾天狐」胤野
带着幼儿,一路逃到名刹行律寺请求庇护。大日莲宗消亡后,东海佛法不兴,由
来已有数百年,哪还有什么得德高僧?行律寺住持见她生得美艳,堪称倾城倾国
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与,收容了母子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马追来,围得全寺上
下铁桶也似,又吓得魂飞魄散,欲将胤野母子交出。
其时寺中有来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鹅峰和尚,异族踏平白玉京、绝了碧蟾王朝
澹台氏的皇脉,祇物寺亦毁于战火;因故滞留东海的鹅峰和尚与弟子们西行无路,
暂且驻锡于寺中,听伤重的胤野怀抱幼儿叩门求救,遂将母子俩庇入禅房,由老
和尚出面与追兵交涉。
领头的埋皇剑冢台丞副贰「天笔点谶」顾挽松是东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
立,正需功绩来保乌纱,岂肯放过「诛魔」的机会?但鹅峰大师毕竟是央土名僧,
听说定王独孤容大力推广释教,正在营建的新都城内,东南西北四角将各修一座
佛寺,延揽由旧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这只物鹅峰便是新朝未来的红人,不
敢太过无礼,耐着性子应付:
「大师有所不知,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杀人无算,当中更有不涉江
湖的无辜百姓。便不说黑白两道江湖恩怨,大师讨保这小贱人,却要如何向枉死
者的父母妻儿交代?」
蹴峰垂眉合什道:「顾大人说得对极了。却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条?杀
她一人,能教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儿都解恨了么?」
顾挽松早料到这老秃驴没这么好说话,冷笑道:「能杀她一百次、一千次,
下官一般的杀,可惜命只有一条。大师若说一命能抵千百条,下官亦无话说,就
当是这样罢。」
不料鹅峰竟点头道:「如此甚好。」返回禅房,不多时便牵出一名睡眼惺忪
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爱,正是胤丹书与胤野的儿子。
众人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鹅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
童左胸!男童连叫喊都来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阵抽搐,更不稍动。那小匕不过半
截筷子长短,形如发钗,剖面如棱,说足尖锥亦不为过,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
见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条,就用这孩子的命来抵他母亲的罪愆,大人以为如何?」
众人都惊呆了,就算要斩草除根,这么小的孩子,多数人还是下不了手的,
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顾挽松骑虎难下,面色铁青,干咳两声,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脉,身后顿时一
片交头接耳,连同来的五派人马都有些看不过眼。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顾
大人!我看……算了罢?终究……终究是个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声音
此起彼落。
顾挽松冷道:「邵门主,你新掌门户,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
连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祸患。若令师尚在,又或你师兄屈大侠未死,
定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那青袍高冠、腰悬长剑的青年书生面色微变,拱手道:「顾大人既然这么说,
在下也不方便说什么了。只是圣人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侠义道之根本,
失了这分计较,正与邪有什么分别?本门「咸」字辈七十三人,为诛邪魔前仆后
继,只我师兄弟三人劫余,剑下却不会杀过一名无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
再与闻,顾大人请了。咸周、咸元。我们走。」身后两名同样高冠服剑的青年齐
声相应,三人联袂离开。此举在人群中掀起骚动,众人议论纷纷:
「那便是青锋照的新门主么?挺有风骨啊!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屈咸亨死后,植老门主后继无人,恐难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侠!」
「看来下个月要在花石津举行的继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顾挽松冷哼一声,心底暗骂:「黄口小儿,沽名钓誉!」探得男童心脉渐止,
料想此伤无治,仍不肯干休,沉声道:「大师不惜杀人,也要庇护那妖女么?」
惊峰一愣:「莫非这条性命还不够抵?贫僧明白啦。」横抱男童返回。片刻
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弟子们急唤:「师父……师父!别……」液虹酿
上门窗,墨浓欲滴,直到点点鸟红渗出窗纸,房外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声门扉打开,惊峰由一名弟子搀出,老禅师半边的袈裟染满了鲜血,
桔瘦干瘪的面容上却无血色,慢慢捱到顾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够抵,再添
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见一团粉红黏糯、肉块也似的物事,
头大如蛙、双目紧闭,身上依稀伸出细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员人形
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数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数抵与大人。」
饶是刀口舔血、剑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没几个见过生剜的胎儿,水月阵营那
厢反应最快,几名女弟子尖叫一声,软软瘫倒在师姊妹怀里,其中不乏成名女侠。
连人称「顾铁面」的顾挽松都变了脸色,小退半步,成名的矿铁判官笔已握
在手中,喝道:
「大师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鹅峰却不搭理,迳颤着手掌遍上胎儿,笑道:「要是还不够,适才女施主砍
了我一刀,待血流干,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侩袍,隐约见得腹间血肉模糊,
令人沭目惊心,众人才知他满身血渍,有大半却是自己的。鹅峰年老,没七十也
有六十许了,胤野死前拼着余力出刀,不容小觑,只怕这老和尚命已不长。
顾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惊又怒:「疯和尚!」恐被鹅峰连累,见责于
新朝亲王,赶紧率众离开。
鹅峰大师卧榻月余才咽气,圆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书,延任为国寺住持,弟
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师的遗体送往新都。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谁也不敢再提,
自然也无人知晓婴尸、童尸,乃至女尸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来。
「………如此说来,胤野也可能还在人世了?」
「聪明的小子!——蚕娘嘻嘻一笑。「鹅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这
把戏里最大的痛脚——从头到尾都没有胤野被开膛剖腹的目证。「取胎」云云,
不过是老和尚自导自演的独脚戏。」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惊人之举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许已平安长成,
在世上某处过着安生的日子。真正为了这出戏献出生命的,只有奇书异行的惊峰
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脉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门,并不罕异。」蚕娘沉吟道

「但变出一只胎儿什么的,我便想不透啦。开腹必死无疑,他若无意取胤丫
头的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禅房里还藏有另一名孕妇,
否则仓促之间,哪来的胎儿可取?这些年我想破了脑袋,总猜不出他是如何办到
的。央土高僧呀,果然名不虚传。」
「他为何要这样做?」
「说到底,终归还是救人罢?」蚕娘摇头,笑容沉落,轻声道:
「他不仅要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东海七大派。胤野那丫头,可不是简单
的人物,凭她的本领,若侥幸未死,早将东海闹个天翻地复。三十年来狐异门始
终悄静静的,若非她当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条性命,换得她甘心蝥
伏三十年……毕竟,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异门」三字在东境武林几乎成为禁语,无论黑白两道,谁都不轻易提起,
当年的恩怨自也无从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三十年前妖刀
初定,理当休养生息才是。狐异门究竟干下什么坏事,惹来六大派联手铲除?」
蚕娘淡淡一笑,眸里却殊无笑意。这是耿照自识得她以来,初次在那张精致
绝伦的秀美小脸上,看到这么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只是为了掩饰切齿之
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这辈子干过的错事可多啦,但一条条加总起来,及不上嫁错一个丈夫。」
蚕娘道:「而「鸣火玉狐」胤丹书这辈子所犯最大的过错,便是误把所谓的
「正道中人」,当成与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蚕娘却只一笑,带着怀缅的神光望向远方。
「胤丹书那小子不错,我一直很欢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带了他回
宵明岛,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忽然闭
口别过了头,捏着袖子轻轻拍打杨缘,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
…哪有忒多好人?」
狐异一门从上到下,俱都以「胤」为姓,其中阶级森严,不若寻常宗族讲究
血裔人情。胤丹书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门里的贱役,从小就过着饥驱叩门的日子,
他却始终保有开朗乐观的性格。
后得异人传授「天复神功」,打通全身筋脉;服食冰川寒蚊与赤艇火蝎的水
火内丹,两股剧毒在他体内交融撞击,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无意间闯
入医怪袁悲田与死魔盛五阴的赌局,习得「吹毛片血之剑」与「生生无尽之刀」,
又于三奇谷后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宝刀「珂雪」……机缘之奇、遇合之巧,
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终成东海新一代的顶尖高手。
「你别以为他是运气好。」蚕娘笑道:
「那小子有副好心肠,凡事都为别人着想,才能逢凶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动,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传授他「天复神功」之人,便是
蚕娘吧?」适才蚕娘曾说「带他回宵明岛」云云,若其时胤丹书神功既成,又或
已执掌门户,带回宵明岛又有何用?故两人相识,定是在胤丹书武功未成之时。
蚕娘每每说起此人,总是心绪波涌,感慨万千,却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
的惋惜和哀伤。两人若有传功授艺的情分在,一切便说得通了。
果然蚕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摇头:「我本以为你们俩挺像的,
如今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你的样子比他蠢,可脑袋瓜子比他灵光多啦。」耿照
哭笑不得:「蚕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胤丹书离开三奇谷白骨陷坑后,在江湖上做了几件大事,渐渐崭露头角,更
机缘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时人誉为「外道第一绝色」的「倾天狐」年方少艾,却与出身微贱的胤丹
书不同,乃狐异门之主胤玄的独生爱女,武功、心计均为新生代翘楚。狐异门身
为七玄第一大势力,说她是邪道明珠亦不为过,论权柄、尊贵以及受注目之甚,
怕连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这等天之骄女,偏偏爱上了楞头楞脑的胤丹书。
两人几经波折,终结连理。胤玄临终前将狐异门的大位传给了这位又爱又恨
的女婿,私下叮嘱心腹:「此后他便是尔等新主,不可有贰心。他若做了什么蠢
事,记得总要留……留一条后路,以备不测。」断气之时双眼犹睁,竟是不能暝
目。
胤玄的忧心并非是空穴来风。
「最大的问题,在于胤丹书是个好人。」蚕娘叹了口气。「他行侠正义,磊
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还像正道,这样的一个狐异门主搞得大伙儿都很尴尬,
过往那些规矩、立场什么的,仿佛一下全乱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头倒挺开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没准儿比她爹还纯
正,身上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乱,半点儿规矩也
不想守,看着七玄七派尴尬的模样,对她来说可能同大杀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
结果都一样,她也乐得当听话的小女人。」
但英雄终归需要舞台。就在这时,妖刀降临了东海。
胤丹书的胸襟与气度,是最终促成狐异门与七大派合作的关键,天罗香、五
帝窟等台面上活动的七玄势力,也都在狐异门的号召之下,投入对抗妖刀的圣战。
胤丹书夫妇皆真有入选「六合名剑」的实力,但因预言之故,将最后一席的
名额让给了「刀魔」褚星烈,狐异门另有重要的任务在身。
「什么任务?」
「刨根。」蚕娘道:「狐擅于追踪捕猎,较之凶猛的狮鹫虎豹,狡智更高,
乃是最好的猎手。当时七大派中有些脑子没坏的,都认为要彻底弭平妖刀之祸,
须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头——是谁放出了妖刀?为何要放出妖刀?怎么放
出妖刀的……把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祸端。要干这事,还有哪个比狐
异门更适合的?」
「那么……他们找到了么?」
蚕娘沉默片刻,才道:「从后来狐异门被灭一事看,我认为胤丹书就算没找
到,说不定也很接近,因此得祸。正道六大门消灭狐异门的理由之一,即是怀疑
狐异门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赃的手法之粗劣无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横疏影处听过这个说法,当时并不觉得有异,经蚕娘一点拨,才发现
其中矛盾:狐异门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凶、在台面下操弄阴谋,该是最警醒的一方,
怎能教六大派偷袭得手?更别提狐异门在圣战之中亦损失惨重,「放出妖刀」云
云,明显只是杀人的借口。
狐异门的措手不及、以及当时并没有以妖刀或相关之物进行抵抗,在在都已
证明了狐异门的清白。也难怪蚕娘说“这段仇怨无法消除」,无论是狐异门或胤
丹书,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据我后来访查所得!」蚕娘淡然道:「当日力主消灭狐异门的,乃青锋照、
赤炼堂两家,其时邵咸尊、雷万凛初掌大权,经年压在他俩头上的老不死们,泰
半亡于妖刀之战,年轻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脚的机会,自是不肯放
过;就算没事,只怕也硬要搞出事情来。
「水月停轩的杜妆怜本就是「六合名剑」之一,这丫头自来杀性极重,会同
意剿灭狐异门,并不令人意外;埋皇剑冢主事的顾挽松,他的盘算恐怕是最露骨
的了,想用「剿灭邪道」这条功绩,在新朝继续戴稳乌纱帽。
「观海天门份子庞杂,门下与七玄中人结怨最多,想来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
由。最令我讶异的,反倒是指剑奇宫。」
奇宫与七玄俱都是鳞族一脉,平日倒也罢了,但妖刀初平,狐异门又出了大
力,以琴魔魏无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须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对妖刀
圣战中并肩作战的盟友刀剑相向么?
「妖刀战后,魏无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撑着爬出鬼门关,还活转过
来继续纵横江湖,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奇宫当家作主的并不是他。」蚕
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据说当时,除魏无音以外的紫鳞绶长老一致决定对
狐异门用兵,以指剑奇宫派系之倾轧,这又是一件令蚕娘想不透的事。魏无音死
前把平生所知都传给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关的线索么?」
耿照茫然摇头,益发不解。
这样看来,在当时双方均元气大伤的情况之下,六大派都没有非消灭狐异门
不可的理由,但他们却都这样做了。而同为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没有对狐异门伸
出援手……「唇亡齿寒」忒浅显的道理,连三岁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么,让它
们不约而同背弃了如日中天的狐异门?
「因为恐惧。恐惧像胤丹书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改变这个世界。」
面对耿照的错愕,小小的白发丽人显得从容而恬静,敛起了一贯的俏皮,娓
娓说道:
「他武功超卓,却不想以力服人,不只是讲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过上
好日子。武林人争得半死的名头、恩怨,在他看来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子过
得安生。为此他愿意包容,愿意倾听,该放下的时候全都能放下,因为人命关天,
因为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罢,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这样下去,正与邪的
壁垒便模糊了,除非它们也变得和胤丹书一样,否则江湖人会清楚地知道——或
许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别无选择——什么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们不必被逼着
选边站;而不愿继续忍受的人,便会向胤丹书那样的人靠拢。你觉得无论七玄七
派,它们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蚕娘露出淡淡的讽刺笑容。
「这,还不够教人胆寒么?胤丹书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就是这么无耻而荒谬的理由,夺走了蚕娘所钟爱的忘年小友么?耿照在她眼
底看到一丝乍现倏隐的刺痛。
蚕娘轻轻叹了口气。
「其时我自己清楚,这不过是气话罢啦!胤丹书会死,只因为他太天真。江
湖是个讲实力的地方,他的实力还不足以压服七大派,却妄想与之合作、和平共
处,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觉悟;想以包容化解对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抬起
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所以我方才问你,要将媚儿丫头「导向正途」,你凭什么?死无葬身之地
的胤丹书,便是她的榜样。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的准备了么?」
耿照浑身巨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从前还在流影城时,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没有丝毫的模糊暧昧;然而闯荡至今,耿照已渐渐能领会蚕娘话里的沉痛之意。
胤丹书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从心底佩服,然而只有理想
并不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镇东将军古怪、蛮横、偏执得不近人情,
苛厉猛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极大,为了实现他那
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办到的蓝图,才有众人眼里那刁钻难缠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的准备了么?
蚕娘那发聋振迹的一问,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久久不能平复。要完成胤丹
书的理想,成就一个不争、不构、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如惹
老台丞般统合七派,令其一心,还是像鬼先生那样,成为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个比七派七玄加起来都还要庞大的组织,才能避免重蹈胤丹书
的复辙……当耿照意识到时,不禁微露苦笑。这份野心,可比萧老台丞或鬼先生
要高得多啦,连他们那样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间,谁又能办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直到蚕娘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我曾经对自己说,若胤野那丫头来找我,我就替她报仇。」小小的女
郎咬牙轻笑,难得露出一丝苛烈的神情。「就当是我为来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
致上的小小歉意。」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存在于耿照心中。
以蚕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关头救出胤丹书一家三口,
并非全无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这些条陈要如何解释、遵行,本就取决
于蚕娘的判断,她出手救过雪艳青、救过耿照,对付使青狼诀的青袍怪客,显然
「如何遵守」有着很大的模糊空间。对照现令她时时懊悔低回的模样,当年之未
救似非不为,而是不能。
果然蚕娘点了点头,垂眸道:
「那时,本门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那人潜入桑木阴在东海的据点,无声
无息杀光了所有人——你该不会以为几百年来点滴不漏监控七玄,靠蚕娘一人就
够了吧?我们这一派,原本是人丁兴旺的唷!
「等我赶到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啦!撞着那人正要抽身,便与他打了一场。
谁知他不是失风被逮,而是在现场布置陷阱,专程等着我的,我一时失察,
被他打成重伤,本门至宝也被夺走啦。幸而历代蚕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岛,
直到现在,才又重新踏上东海道的土地。」
蚕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测,那人竟能将她打成重伤,虽说用了阴谋诡计,
这份能耐也是当世罕有。她在与世隔绝的宵明岛养伤,错过了拯救胤丹书的时机,
如此巧合,也只能说造化弄人,天亡狐异门了。
「是啊,这也太巧……」蚕娘忽然闭口,睁大明眸,仿佛想起起了什么。耿
照不敢惊扰,静静坐在一旁,半晌蚕娘叹了口气,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来,
那一就好啦。是了,刚说到哪儿啦?」
「说到胤丹书。」
两人又随意聊了会儿,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类,耿照却心不在焉,不
住转着别样心思。
蚕娘说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这路刀
法连胤丹书都是跟妻子学的,据说临敌罕用,讲起鸣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
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气、得自死魔医怪的杀剑活刀等。胡彦之与鬼先生能使天狐
刀法,定与胤野脱不了干系。
——鬼先生,会不会就是老胡?
这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恍若冤鬼缠身。
能与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难的过命交情,还有最后一道有力
的屏障。按蚕娘所说,三十年前狐异门复灭时,胤丹书夫妇的独生爱子约莫三、
四岁的年纪,可能还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鹅峰杀死,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青年。
耿、胡二人结拜时叙过长幼,老胡自称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风尘,脸
天生比别人老,也决计没超过三十岁,不会是狐异门的遗孤。「他能教我无双快
斩,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虑至此,看似解了套,却又衍出另一处症结:
要揭开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关键。就算他不是狐异门的人,
也必与鬼先生有关。
蚕娘看出他神思不属,轻轻打了个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补
眠,睡眠不足对皮肤可不大好。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坏丫头,背地里都嫌我老呢!
唉。」踢掉便鞋,揭开锦被钻进去,与媚儿并头而卧。
耿照差点没晕倒。「蚕娘!睡这儿……不太好罢?」
且不说天一亮侍女们进来看见,光是媚儿醒过来,怕又是一场骚动。
蚕娘裹被背过身去,把脸蛋埋进了媚儿雪白温香的奶脯间。她的脸比女子的
柔荑还小,更衬得媚儿双峰巨硕,细小的白发女郎仿佛对这两只「枕头」间的腴
缝极是满意,美得扭动小腰,小脸在她乳间翻来转去连蹭几下,浑圆的屁股一翘,
自锦被上浮凸而出,曲线之诱人、尺寸之小巧,竟无半分真实感。
「蚕娘睡这儿有甚不好的?你睡这儿才不好!去去去,客满啦!明日再来,
包管向隅!唔……好软、好香哟!这丫头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叹「可惜不是女孩子」就为了这种事吗?这是什么嗜好啊!
想起她本领通天,实在轮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艳青跟媚儿这俩烫手山芋
一股脑儿扔了给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听蚕娘闷声咕哝,如吐呓语
:「……雪艳青……在那里……你记得……别让人……」
「可以把脸移开再说话么?呼噜呼噜的我听不见。」
「你一点都不可爱。」
她恋恋不舍地止住「暖枕」的动作,歪着精致的小脑袋道:「我说,雪艳青
那丫头蚕娘不方便带在身边,先把她藏在那里。你记得天亮前给她挪挪位子,别
让人给发现啦!」
耿照听得眼都直了。
「那里……是哪里?」
「喏,就是那里呀!」蚕娘嘻嘻一笑,葱芽儿似的指尖往门外一比:「那头
山顶上,有间又红又大、金碧辉煌的四方阁子,那儿房间多,我给雪丫头找了间
宽大舒适的,里头有个水灵水灵的丫头,雪肤花颜,脸蛋儿美得真是没话说哟!
还有还有,她那双奶脯又大又绵,比媚儿丫头还要丰满……」
◇◇◇
(可恶!)
他「砰!」一声破门飞出,身形已在檐外,坠下的瞬间足尖微点,整个人掠
上墙头。
借着月光远眺,果然前方山坳里灯火通明,谷中仿佛掘出巨大的黄金矿脉,
黄澄澄的光晕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棱峰,当中矗着一座彤艳高阁,无论是主体
的丹朱抑或妆点的金绿二色,俱都溶于灯华里,同成为这伟大辉煌的一部分,正
是皇后驻跸的栖凤馆。
从方位推断,媚儿所在的这座温泉独院在栖凤馆背面,两地相距甚远,当中
山路高高低低,夜里并不好走;此间耿照从未履至,故尔不知。他辨明了方位,
不敢一再作停留,忙施展轻功,朝栖凤馆掠去。
他的轻功出自明栈雪调教,深得天罗香「悬网游墙」精要,于廊庶墙檐间趋
避若飞蛛,然而长途跋涉,悬网游墙便无用武之地,靠的还是碧火功的悠长内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却是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再过半个多时辰天际浮露
鱼肚白,栖凤馆里外开始有人走动,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没,也不能进出如无
人之境。
更何况馆内还有剑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后娘娘身边,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
的高手。蚕娘把他带到媚儿处已够匪夷所思了,不辞辛苦把雪艳青弄进栖凤馆,
简直不知所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关于这点,蚕娘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振振有词

「媚儿这丫头呀,恨死雪艳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块,屋顶都能
掀翻了去。到时候蚕娘又不能出面,你来给她们揍一揍消消气可好?」
「都是你的话!」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一定是!
蚕娘情报精通,几无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随他至此,窥得他与横疏影的关
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温泉的雪艳青藏到横疏影的房间里。耿照从没遇过这
么喜欢恶作剧的前辈高人,比起蚕娘,漱琼飞所能制造的灾难不过是一碟小菜,
简直跟吃长斋的老太婆没两样。
横疏影不通武艺,倒不怕对雪艳青如何,他担心的是:万一雪艳青突然醒过
来,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突然对姊姊动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栖凤馆已是热门熟路,他潜入守备宽松的院墙,这回没有任逐流出来搅局,
轻易攀上楼顶,由窗台钻进西侧厢房。那镂窗并未关闭,夜风吹得纱帘婆娑,桌
顶的灯焰早已灭去,连最后一丝余袅都被风拨散,烛芯冷透,房中不闻烧烟气息,
距窗启已有相当辰光。
绣榻上横陈着一人赤裸娇躯,仅以薄被轻复,其下露出一双修长光滑的玉腿,
遮也遮不住;虽然躺下摊平,双峰仍是圆腹尖顶的泪滴型,在被上堆出满满的两
座,正是被劫来此间的雪艳青。
蚕娘的闭穴手法闻所未闻,怎么推血过宫都无法解开;强以碧火功冲开,又
恐伤及经脉,幸而雪艳青呼吸平顺、脉象稳定,内伤颇见好转,若能好好睡一觉,
对伤势大有裨益。
雪艳青没事了,横疏影却不见踪影。他强迫自己不得慌乱,一一检视房中各
处。
镂窗大开一事,令耿照颇为上心。
蚕娘夸过横疏影的相貌身段,却未必是携雪艳青过来时才见的,她跟了耿照
好一段时间,恐怕已识得横疏影。要做到来去无踪只一个法门,便是「维持现场」
;蚕娘离去时若未闭窗,只因来时,窗便是开的,而当时横疏影已不在房内。
宽敞富丽的厢房以数重屏风相隔,分割成几个独立区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厅、
就寝的内室、侍女的睡房,当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间。横疏影的衣物折叠齐整,
一套日常穿着的衫裙披在更衣处的屏风上,没有受迫遇袭的凌乱,只见离开之仓
促。
她的绣鞋褪在屏下,一袭夜里经常披着挡风的连帽大氅不见踪迹,显是换了
外出的装束。奇怪!这个时候了……姊姊却要往哪里去?阿兰山毕竟是荒郊野地,
她独自夜行,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仿佛要挥去这荒诞的念头,耿照随手打开衣箱,翻着箱里的衣物。若能找到
那件连帽鸟氅,就能推翻「横疏影在外头」的假设,又或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指
明横疏影的下落——
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个怪异凸起为止。
那是枚装了机关卡榫的活扣,耿照对这种装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
没将卡榫确实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叠好的丝绸绵纱下摸出开启夹层的准确位
置,实非易事。耿照拨动机簧,「喀啦」一响,衣箱底侧弹出暗格抽屉,散出一
缕奇异的腥甜浓香,屉中置着一只宽扁的乌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执敬司的帐本
略大,侧启处有个小小的玄铁锁头,连着匣上的铰炼都是极不易破坏的特殊形制,
耿照在铸炼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贮非同小可。
不知幸与不幸,兴许真是太过匆忙,又或横疏影对暗格之隐密极有信心,竟
未将锁扣上。耿照着魔一般,回神时已将檀木匣拿在手上,缓缓揭开;喀搭一声,
一物坠落在地,他却没能分神观视,双眼直勾勾地瞅着木匣,目瞪口呆。
匣里什么都没有。该说是原本贮于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这才露出了底
下的奇异衬垫——

那是一张人的脸。
色如鲜血的猩红绒垫凸出匣底,浮雕成人脸形状,大小与真人的脸孔相仿佛,
五官维妙维肖,依稀是横疏影那倾倒众生的容颜。耿照转念会意:匣中所贮,必
是一张面具!是依着姊姊的脸孔打造的面具,衬垫才会与她如此肖似,以便贮放
时嵌住面具,不令动弹。
而开匣时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横疏影惯用的发簪外,还有一小片淡绿色纸
头,约两指幅宽,烧得只剩指节长短,笔迹如刀戟般森然纵横,仅能辨出「后处」
两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后处……后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强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横疏影藏着这样
的秘密,连对他都不会说过。这乌木匣里装的,会不会只是一只精巧的玩物,就
像流影城里独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兴淫药一般;而横疏影非是变装外出,暗行什
么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这栖凤馆中,去陪皇后谈谈心聊晚了,才联床歇息……
(等一下!)
「后处」二字,会不会是「在皇后处」的意思?
难道这张纸条,是姊姊专程留给我的?要我去……去皇后处寻她?
耿照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将榻上的雪艳青藏入更衣处的
屏风后,以免被人发现;安排停当,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直到确定廊间无人,一
闪身便掠了出去。
第九三折 一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滴答」一响,液珠由融蜡似的石钟乳尖坠落,炸碎在嶙峋的地面上,声音
不住回荡在空间里,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处蔓去,说是次第减弱,更像被无尽
的幽深黑暗所吞噬。这山洞内透着刺骨的湿寒,即使横疏影用力裹紧了乌绒大氅,
曼妙娇躯仍不停轻颤,玲珑诱人的曲线如海波般荡漾。
或许……是因为面具太过冰寒的缘故。她心里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举火炬的枯瘦老人却仿佛察觉不到温度,明明背脊
微见佝传,不知怎的身形是挺拔傲岸,恍如古松,饶是岁月风霜陈腐已深,依然
苍劲不减。
老人脸上的鸟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鸟更恐
怖迫人、难以相对的,也只有从两枚眼洞中绽出的锋锐目光。横疏影粉颈低垂,
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震颤,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显露出卑怯心虚的模样。
接到古木鸢的菉纸密函之后,她便做好外出的准备,但老人是如何潜入栖凤
馆、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她带来此间,横疏影却毫无头绪;恢复意识时,便已置
身在这湿冷幽暗的广阔空间里,由洞窟中高低错落的石笋钟乳,以及除了火炬之
外别无光源等推断,此处极可能是一个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虽不特别觉得气闷,但劈啪作响的炬焰颇为安定,没有洞穴内常见的微飔气
旋,更佐证了横疏影的揣测。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码在视线范围内没看见。现场也没有用来遮掩
形体的白骨烛台,显是因为只有二人相对,毋须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这天横疏影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回,一旦亲身上阵时,古木鸢却总能教
她心惊胆战,宛若一名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缝间一挂,也不看她,
单手负后,似抬头打量着石窟四面,沉声道:
「知道为什么找你?」
横疏影尽力维持镇定,低声应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古木鸢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一
个事实,不带丝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现在风火连环坞,几乎破坏我等联合七玄
的重要集会,赤炼堂总舵付之一炬,天罗香之主雪艳青失踪,耿照也不知下落。」
横疏影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环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大氅掐进腴润上臂,
指甲几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来。他……他还好么?闯入七玄之会、几乎破
坏「姑射」的密谋……明明是惊心动魄、难以放怀,偏半焦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
丝骄傲。
——那打坏姑射计划、令古木鸢咬牙切齿的,是我的男人!
这念头掠过心版,为不通武艺的美丽女子注入了勇气,横疏影双手一紧,咬
牙挺直了细圆小腰,又恢复成日理万机的精明二总管,俯颈道:「是我的过失。
耿照离开朱城山后,中途发生许多变数,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致杀人的计策落空,
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闻言,只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计策是什么?」)
「不觉云上楼一晤,胡彦之开罪了岳宸风,我在席上再三观察,岳宸风明显
动了杀心。此人腹容之狭,睚眦必报,筵席上没能除掉胡彦之,必于山下等候,
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与胡彦之一道,假岳宸风之手杀除。」横疏影从容道:「我
让耿照带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为理由,让胡彦之随行保护。那厮也知自己惹上
岳宸风,要求我在龙口村伏一支人马,以接应他二人。」
接下来的部分就很简单了。横疏影实际上并没有安排接应的五百精骑,而是
派人去接耿照的父亲姊姊,留作后手。
胡大爷江湖混老,是相当精明能干的人物,性格上却有过于自负的缺点,要
他像灰孙子一样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知龙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
影城的精甲接应,少不得要一路杀将过去,狠狠挫一挫岳某某的锐气——
事实证明横疏影的眼光没错。虽料不到岳宸风与五帝窟勾结,让五岛之人代
替自己沿途狙击,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胡大爷一路杀到了渡口,等待他的
却非约定好的接应人马,而是敌人的重重包围,强如「策马狂歌」也几乎失手;
若非策影之神骏稀世罕有,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这条计策很有你的风格。」古木鸢点头:
「只做很少的事情,却能获得很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艺,也没有顶尖高手可供使唤。」似乎听出老人的不满,她婉转
地表达抗议:「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麻烦,赤眼也是。必须在
流影城之外动手,还得假他人之手杀之,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横疏影只撒了个小小的谎。她派去接耿老铁与耿萦的那人,也肩负着将耿照
平安带回的任务,然而当中还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没有一一细究她的说辞,安静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杀掉这个少年,
是不?」横疏影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微妙的松动,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回答:「
我以为留下此人,无论现在或将来,对组织会更有利。」
「喔?」
「琴魔夺舍迄今,在他身上并无复苏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处颇受重用,若
是贸然杀害,难保不会引起镇东将军注意,平添困扰。」她小心控制语气,不让
自己听来太过热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风火连环坞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圆十
里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为组织效力,
岂非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古木鸢抬起眼眸。这是会面以来两人首次相对,如实剑般的锋锐眼神令她颅
内隐隐生疼,瞬间产生「被目光洞穿」的错觉。
「怎么控制?用你的身体么?」
横疏影面上一红,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致被窥破神情。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装压
抑怒气:「他若能搅乱七玄之主的集会,使雪艳青下落不明,可说本领高超,我
手下迄今未有这样的高手可供驱驰。为组织增添一名战力,岂非比耗费心力杀他
更有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忘记仇恨。」
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横疏影又不禁一震,脑海中的恐怖记忆仿佛被什么咒
语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了心版——堆积如山的尸骸、为掩盖尸臭所燃的浓香,
以及在腐肉败躯之间爬行的湿黏触感……
「我……我没忘。」
横疏影并不想开口。然而,身体却像是他人之物,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显得
既遥远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点了点头。「没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带来力量,才能使从地狱里爬
出来的恶鬼,得到继续存世的依凭。忘记了仇恨,你我将灰飞烟灭,重回幽冥鬼
蜮之中……你,明白么?」
「明……明白。」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不……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古木鸢抬望着刨平的岩壁,喃喃道:
「三十年前,点玉庄四尘之首「笔上千里」卫青营发现这个秘窟,为破解洞
窟外设置的机关,他与一名精擅机关术数的正派弟子合作,终于打开禁制,得以
入洞一窥究竟。然而,最终也是这个秘密害得点玉庄一夕复灭,卫青营仅以身免,
拖命逃到这个洞窟之中;为了复仇,他化成刀尸,为第二次的妖刀祸世揭开序幕
……」
(这儿……就是妖刀诞生的地方!)
横疏影瞠目结舌,恢复心神的刹那间,明媚的双眸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
果然洞窟在往内里延伸处,顶端两壁的石钟乳都被削平,似刻满文字图样之类,
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刻纹,炬焰并未照及,此际经他一说,才
发现光尽处有些异样。
古木鸢擎起火炬。「变成刀尸,你便能复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
处骤亮,露出壁上的奇异图样。
「不……不要!」横疏影慌忙转头捣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帮手,想要报仇么?」老人的声音倏地来到她身后,
枯瘦如鹰爪的指掌钳住她绵软的香肩,似乎随时都能将她扳转过来。「若你对我
再无用处,至好不过一具刀尸!你想不想看个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么!」
「……不要、不要!- 横疏影魂飞魄散,偏偏无法挣脱钳制,死死闭着眼睛
不敢睁开,颤声道:「我……我会有用处的!别……别让我变成刀尸!我……我
不要!不要……」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用处!」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绝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浓发披散,狼狈的模样无比凄艳。
隔着眼皮,横疏影能感觉那映透薄膜的红光已然移开,灼热的炬焰似已回到
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狱深处。她跪坐在湿冷的地上絮絮娇喘,美艳的面
庞爬满液渍,分不清是汗是泪——这一刻,绝顶聪明的丽人已知古木鸢并没有要
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强对她并无好处,柔弱无助的姿态能为她多争取一点喘息
的余裕。
若无心爱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溃,像傀儡般放弃自我,
唯老人之命是从。「恐惧」,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万灵药。
但再也不会这样了。横疏影对自己说。
——我已经有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即使放弃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继续下去。只要在背后紧紧守护着他…

然而,古木鸢毕竟是古木鸢,永远都能出乎她的预料。
「………但你的提议值得一试。我们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诸东
流,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让那名少年为我杀一个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则,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的行动失败了,便由我亲自动手。」
「杀什么人?」
「镇东将军慕容柔。」他没什么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
横疏影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但这个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过,仍未脱出
沙盘推演的范畴。为避免「姑射」直接针对耿照,即使此事甚难,一定得先答应
下来。况且慕容柔并不好杀,这种等级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可能「杀之
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强交代过去的法子,横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几条;
与其说是难题,更像是古木鸢给的台阶,错过这一村,兴许便无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铁,份量却轻得多,外头包覆
着软革厚纸一类。“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尸,放眼东洲,怕少有人能用
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谋机巧,当世少有,把你变成刀尸,不啻
暴殄天物。」
横疏影猛然抬头,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错觉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
中,似掠过一抹锋冷讥诮。「……该做为刀尸来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这个任
务,交给你了。」
◇◇◇
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起居处,民间传说袁皇后生性好静,日常所用不尚铺
张,果然熄灯后偌大的楼层里空荡荡的,并无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监内侍蜂拥的
场面,即使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凝神细辨,四周仍是悄静一片,仿佛只剩下廊间高
挂的一盏盏红灯笼。
这样的冷清实是出乎意料的不寻常。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浮现「陷阱」二
字,把宫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说夜里皇后有什么需要,须召人前来服侍,便为
维护辜后娘娘周全,也不该这般大唱空城计才是。
这楼层四面设有观景用的露台房间,而皇后的寝居却是在正中央,须经重重
回廊曲折盘绕,方可抵达,自也是为皇后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无阻,一路
潜至凤阁前,益发觉得不对劲,急寻横疏影的热切之心逐渐冷静下来,正想戳破
窗纸窥看,屋内忽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眨眼便来到门前。
(不好!)
咿的一声朱漆门扉推开,一名小宫女探头出来,左看右看,见廊间空无一人,
回头道:「主子,廊上没人。要不我出去看看?」声音冷冰冰的,虽然清脆甜润
的少女喉音十分动听,自她嘴里说将出来,却有股说不出的烈性刚硬,一点儿也
不像随侍贵妇的丫鬟侍女。
耿照抢在她推门之前,及时跃上了梁柱,连横梁间的泥灰都没踩落半点,比
雁儿落地还要轻巧。听得那宫女口吻有异,微微俯低,只见她上身一袭团领窄袖
短衫襦,下半身则是珠络缝金带红裙,裙边开衩,正是宫中侍女流行的「旋裙」
形制;裙内还着一条宽松的薄罗纱裤,方便洒扫干活,式样也十分俏丽活泼。
衫裙之外,则罩了件宫里时兴的「比甲」——这种前短后长的背心形似褙子,
不过是去掉袖管罢了,两侧开衩处缝上襟扣,又或以系结带子结在胸口,前胸后
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动自如。横疏影时时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风尚,身边的使
女丫头也都穿这种比甲,只不过那宫女所穿乃是深绸绣金、极尽妍丽,品味却不
如横疏影的恬淡高雅。
从耿照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两排睫毛
甚是弯翘,想来相貌也是极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谁知蚕娘替他找来的这身锦袍
甚新,袍面细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栏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捞,堪堪捏住,
袍角带风却扫落一小片尘。
少女正回头说话,尘灰白脸侧飘散,并未沾上浓睫鼻尖。
耿照暗自庆幸,却听屋里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点新花样更好。来了
忒多天,连鬼影儿都没见一个,成天听和尚鸡猫子鬼叫。晦气!」声音无比动听,
亦是少女。他不禁皱眉:「怎么凤阁之中,这么多没规矩的丫头?」那开门的小
宫女冷冷应了一声,弯腰提起一样靠在门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连鞘长
剑。
「那婢子去了。」没等门里那人开口,随手阖上朱漆门扉,静立片刻,左看
看右瞧瞧,转身向走廊右侧行去。
少女人如其声,无论背影或举止,都带着一抹刚冷利落,步伐轻巧平稳,根
基居然相当不错。耿照本以为此姝是安排在皇后左右的贴身护卫,越想越觉得不
对劲:她喊「主子」的那人,声音或口吻都和印象里的袁皇后对不上,凤阁之内,
哪还能有其他主子?
——皇后这厢,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长剑的少女十分机警,一转过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墙板,心跳和
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有力,可以显见那双乳鸽似的圆润双峰正急远起伏,显是凝
神戒备,蓄势待发。
只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灵感。耿照悄悄
缩身于藻棁之后,暗自收敛气息,与幽影融为一体。少女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
静,探出头来,一双妙目于房门前的横梁之间来往巡梭,却是毫无异状,喃喃道

「难道……是我听错了?怪。」松开剑柄,这才离开回廊转角。
这一下无声易位,耿照终于看清处她的容貌:瓜子脸、尖下巴,柳眉弯细,
杏眸微勾,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果然十分貌美。更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间自有
一股刚烈之气,仿佛长剑脱鞘、锋镝自寒,这样的气质连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见,
与容貌之美呈现出极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绝非出自皇家,如此锋芒伤人伤己,不可能被允许留在皇后
娘娘身边。
他听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风后,抓紧时机推窗而
入,果然纱屏后方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灭灭的灯焰,更无其他武
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发制人」的原则,一闪身绕到了屏风后,正要出手将那
人点倒,突然一愣。
瓜子脸、尖下巴,柳眉杏眸……怎么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经走出去——
本该背着长剑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纱笼瓷灯出现在屏风里,陡地
见到一名陌生男子闯进,吓得花容失色,几欲晕厥。岂料耿照的错愕还在少女之
上,她总算抢先回神,将手里的瓷灯往他脸上一扔,提起裙腰回头就跑!
耿照接住纱笼随手搁置,见这屏后乃一处独立的小小空间,居中还有座「V」
字型的双折楼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顿时醒悟:「原来上面还有阁楼!」料想
皇后若被人胁持,定然藏在阁楼上,难怪这几日里皇后娘娘谁也不见,暗忖:
「料不到此女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栖凤馆内劫持皇后!是了,我明明听她转
过回廊,却又能立时现身于房内,定是有什么机关秘道……不好!莫走脱了此姝!」
贼人若能由秘道折回凤阁,定能带皇后潜逃出馆。再不敢耽搁,猱身绕过雕
花扶手,迳抓少女后颈,沉声喝道:「大胆女贼,还不束手就擒!」
谁知一抓落空,原来少女自踩了裙脚,「哎呀」一声扑倒在梯板上,顾不得
碰疼膝肘,手脚并用往上爬。耿照抬头欲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外廓如鸭梨的
小巧圆臀,少女初初发育,身形单薄,宽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样细细扁
扁的纤腰一衬,臀形却显得又大又圆,直如月盘,别有一番风情。
他犹豫一下,连足踝也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还带小半截纱裤。
少女吓得踢掉绣鞋,裸着一双小脚爬上阶顶,胡乱摸索,「铿」的一声激越清响,
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锋锐长剑,咬牙回头,迳挑耿照手腕!
「来得好!」
耿照不是没有空手对白刃的经验,施展「白拂手」相应,欲伺机夺下少女手
中长剑。
谁知少女唰唰唰三剑,接连批开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长褙子系结,
距咽喉、腕脉及心口等要害不过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萤似的锋亮
剑尖依旧追着人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说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杀人,柔肠
百转,似无尽处。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每每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连缓出手来一
弹剑刃的余裕也无,只能一迳闪躲;剑尖绕着他的头脸身躯盘旋点刺,削得衣裂
如雪飘,在阁楼透下的晕黄光里飞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发挥不能说是淋漓尽致,饶以耿照不擅剑法,亦觉相思之意
溢于言表,剑上所现不过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剑,却专注得怕人,攻不急取、
忘却惊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缠花绳,再加上屏后空间极狭,对这路剑法大大有
利,耿照一路退下阶梯,竟再也没能抢上。
他与岳宸风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惊险的情况,但于方寸间被压着打的,
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总算略略体会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岳宸风被阿傻杀得缓不
出手的心情。心头正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少女剑势忽地一滞,掩口轻道:
「………啊呀,使过啦。怎……怎这么快?」神色错愕,初拔剑时的那种「
无心」状态冰消瓦解,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慌张逃命的弱质女流。
耿照一怔,转念会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头啦!」身体反应比心
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剑脊一弹,嗡嗡震颤不绝于耳,少女剑势荡开,踉跄
欲倒,长剑竟未脱手。
「修为不差!」耿照吃惊之余,暗暗喝采,见她中路大开,本欲出掌制服,
谁知少女昂着一双乳鸽似的椒乳,衣襟撑得鼓胀胀的,娇喘细细,不住起伏,哪
有落手的地方?灵机一动,扯下破烂的长衣卷住长剑,连人带剑往阶下拖!
少女的惊慌全写在脸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与方才廊间判若两人,非但不
见刚冷,反倒慌张得可爱,仿佛一头没命乱跑的兔子。这下她再握不住剑,松手
时失声惊叫,一屁股跌坐在阶顶平台上,摸着剑鞘抓在胸前,已无先前的严谨法
度。
楼上一人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口气颇为不善,清脆动听的喉音却
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称为「主人」的那名年轻女子。他心念一动:
「擒贼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瘫坐在两折楼梯衔接平台的少女反
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还在阁楼上,手持剑鞘又要攻来。耿照「哗
啦」一脚踩断了三阶梯板,裂木飞溅,迫得她抱头躲避。
他纵身跃上楼顶,那阁楼甚至宽阔,镜台妆奁等无一不备,居中以玉扇屏风
围着一张金碧辉煌的锦榻,榻边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如一名成人,与寻常的
水磨铜镜不同,那镜子不但泛着水银的光滑,也比晕黄的铜镜镜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况被玉屏风遮去大半,只能由镜中倒影窥得一二,只见镜中一名半
裸少女,头戴金丝嵌成、饰满珠贝宝石的凤冠,身前虚掩着一袭大红真丝缎袍,
那袍子云肩广袖,裙长曳地,以金线绣满凤纹,正是皇后所用的礼服。
镜中少女拿大红礼服往身上比划,如象牙般白皙细润的裸背透出屏风间隙,
美得令人摒息。她听见楼梯间的骚动,随手以礼服掩胸,转头怒斥:「你们俩拆
房子么?作死的丫头——」赫见来的是一名浓眉大眼、面色阴沉的黝黑少年,俏
脸生寒,不觉微微后退,抿嘴笑道:
「叔叔说有刺客,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
耿照听得皱眉,沉声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镜中少女
的容貌绝不超过十八岁,不可能是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寝居试皇后的衣裳,若
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动,便是皇后根本不在这里。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横疏影,他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拉倒玉屏风,「砰」的一声闷响,摔
碎的玉粒满地弹跳,砂砾般滚入楼板缝隙间。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无被捆绑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见横疏影的踪迹,只
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乱的被褥上,外衣无不是精绣锦缎、形制华美,
显是皇后之物,只有绣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满少女气息,该是她原来便穿在身上
的。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儿也似的姣美唇际抿着一抹蔑
笑,比起那楼梯间的小宫女,竟是丝毫不显慌乱。
这名少女生得极美,方才的小宫女虽也是美人胚子一名,与之相比却不禁失
色。她以金线红袍掩住裸体,从枕下取出一柄剑来,剑鞘上的乳白不似漆涂,滑
亮细腻,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贵的青瓷冰裂釉一般,与剑上的
嵌金雕饰相互融合辉映;单论华贵富丽,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剑能与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这种自海外传来的装饰工法名唤「珐琅」,乃是在雕錾
出凹凸花纹的金属胎上涂上釉料,再入窑烧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区分掐丝珐
琅、嵌胎珐琅等。珐琅传入东洲不过百年,又经碧蟾朝覆灭,央土动荡,如今十
分希罕,休说东海道,连平望都亦不多见。
美轮美奂的剑鞘耿照不识,拔出剑来却教他看直了眼。
比寻常长剑短了三寸有余的剑身,明显是为女子量身打造,剑刃轻薄,通体
散发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这是……碧水名剑!)
白日流影城的剑器,最高品级者几乎全来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级成品,故称「
天甲剑」,其他铸炼房虽然偶有佳作,数量远不能与首席大匠屠化应主持的甲字
号房相提并论。而在剑刀上淬出水波般的美丽烧纹,更是屠化应的成名绝技,须
由他本人或直传弟子亲炙,方能造就;许多武林大豪、王公贵族不要「天甲剑」,
捧着大把银子老老实实等上三年五载,就为一柄镌有「化应万千」落款的碧水名
剑: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剑迄今不过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册列载,注明何年
何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来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声名。这少女年纪
轻轻,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级的碧水名剑?
少女见他目瞪口呆,轻蔑一笑,细白小巧的趾尖自红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
指,剑尖迳标向耿照的咽喉!
这一剑迅捷无伦,也算是名家手笔了,可惜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侧头微
让,避得轻而易举,心头忽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见沐云色时那样,不觉微
怔:「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一路剑法?」
少女剑击落空,「咦」的一声,改刺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间,她连
递五、六手精妙杀着,当中毫无停顿,仿佛这一连串的招式是早就练熟了似的,
只等今天这个机会来施展;无奈耿照非是见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气感应气机,每
每抢先反应,剑尖总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流影城的碧水名录,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剑的来历,全不理会
一手捣胸、一手点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声势凌厉地攻了半天,总算明白对手没
有认真应付的打算,否则以这厮反应之敏捷,第一剑落空时便能反制,益发恼怒
:「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几条狗命都不够死!」急急抽退,蓦地左手一紧,却是
耿照伸出右脚,踏住了拖地的礼服。
她又羞又怒,忙运劲一夺,居然丝纹不动,见那厮似是回神,恐受制于人,
顾不得身子赤裸,松开掩胸的大红袍向后跃开,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长剑,只剩下
头上华美的金丝凤冠,白皙的玉体在夜风中浮起大片娇悚,更显得肌肤柔嫩,直
是吹弹可破。
少女个头甚是娇小,双腿的比例却颇修长,衬与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体态可
说十分曼妙。然而毕竟是初初发育,双乳不甚丰盈,只比炊熟的鲜奶馒头稍大,
胜在形状浑圆尖翘,乳晕细小,蒂儿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黄的灯影中看不真
切,可以想见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弹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窥她胴体,而是见她要退,本能地出脚踩住裙裾,忽觉眼前
白花花一闪,凭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娇躯,不禁错愕。少女本是夹紧双
腿、抱臂捣胸,小脸羞得通红,见他目瞪口呆并未追击,心中一动,放开手脚,
提剑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
「忒美的身子,看傻了么?哼,男人都是这样,龌龊!」美艳的小脸红扑扑
的,得意之余,又隐有几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却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体,
跨腿迈步转臂刺来,剑尖挟着螺旋气劲,风压直如爆雷!
单论胴体之美,少女远不如明栈雪、染红霞,也不及雪艳青修长健美,但这
些美丽的女子,却鲜少赤身裸体,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纵身跃前,隔着象牙
色的柔嫩皮肤,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转、绞紧、鼓劲爆发的连续动作,顺畅得毫无
间隙,像是从温驯的小猫突然变成扑抓猎物的母豹,青涩的胴体充满旺盛的生命
力,妖异得令人摒息。
这一击她全力施为,抓的正是对手失神的刹那,剑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发,
陡地飙高的体温蒸腾着肌香汗潮,霎时周身的空气变得又温又黏,布满异香,以
致剑势凝时,已是香汗淋漓,睁大美丽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间的剑尖。
「……世间没什么美丽,比性命更重要的。况且,你也没这么漂亮。」耿照
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应扩大了这股异质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肤与汁水
沁蜜的鲜猛气息,令人联想到激烈交媾之后的旖旎狼籍。他皱起眉头,本能地摒
息,食、中二指一连劲:
「撤剑!」娇呼声中,少女倒飞出去,香风似是有形有质之物,随主人被抛
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体,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脚一送,飞起的绣金礼服如血鹏展翅,「泼啦!」挟风盖落,恰恰复
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脸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后,咬牙怒道:
「杀了他!给我……给我杀了他!」
耿照未及转身,锐利的劲风已至。
他单臂负后,右手二指夹着剑尖格档,来人剑势劲猛,走的是刚强一路,两
人一个猛攻一个硬挡,俱无转圜,清脆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耿照已无法
轻松地背向来人,觑准空隙抛转长剑,改持剑柄;回身一劈,刚力对上刚力,那
人「登登登」连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楼梯间交过手的小宫女。
她柳眉倒竖银牙一咬,沉声娇叱:「看招!」猱身复来,剑招大开大阖,一
反先前的黏缠,耿照暗暗称奇:「她一个人……居然能使两种截然不同的剑路」」
然而刚力对撼,女子到底是吃亏的,比起适才那难以摆脱的细腻剑法,眼下
的压力明显轻得多,耿照手持珐琅嵌金的碧水名剑,一一将来招击回,见她兵器
无损,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觉一凛:
「她的剑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宫女所持,剑质略逊于碧水名剑,但最
少也是天甲剑的品级,否则数度交击纵未折断,也早该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剑,还都是等级极高的精品,绝非左道妖人能办到。
要出手抢夺一柄碧水名剑,须得考虑剑主背后偌大牵连,一旦消息传人江湖,势
成正道公敌,纵使得了宝剑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难,何况是两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来,小宫女却一点也不放松,运剑如腾蛟起凤,呼喝连连,
声势十分烜赫;若非她与耿照的修为有根本上的差距,这一轮强攻之下,不定便
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准空档,冒险让剑刃贴颈而过,趁机欺进小宫女的臂
围之间,正是他最擅长的「中宫突入」。
对方是妙龄少女,也不是谁家都有天罗香这么开明的姥姥,他不敢乱碰胸腰,
见她斜背剑鞘,系带由右而左,忙拽住带子一扯,步法变换,拎着小宫女转过半
边,将她的臀背转到了正面。
小宫女又羞又恼,唰的一声胀红小脸:「你……无耻奸贼!」反手欲撩,胸
间一紧,原来耿照揪着系带转得半转,带子勒进乳间,勒得她弓腰昂颈,气息顿
滞,这一剑再也撩不下去。
忽听一声娇唤:「放……放手!」一剑自身侧掠来,耿照及时避过,眼前一
花,竟又来一名小宫女。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宫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
儿又来个一模一样的?拉着小宫女左闪右避,剑脊一拍来人腕间:
「着!」
那人长剑坠地,手中又生一剑,刺穿小宫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离太近,碧火神功虽避开腕脉手筋等要害,仍被剑刃划了道口子,铿啷一
声,珐琅剑脱手。原本被挟制在前的小宫女左手忽生一剑,划断胸间的剑鞘系带,
脱困的同时反刺耿照一记,趁他踉跄避开,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珐琅剑,往榻上一
掷:
「主人,接剑!」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自始至终便有两名,恰是一对孪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错的瞬间交换长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默契伤了耿照,更缴下他
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镜,相貌一样,衣装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裙裾裤
脚缺了一片、裸着雪莹小脚的,自是方才在楼梯间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强、
刚气凛凛的少女,则是最初在廊间所见,外出巡逻的那位。
锦榻那厢,她俩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剑指地,赤足踏
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废物!」耿照浑没料到她开口居然是先骂自己人,不觉一愣。「
巡逻的不见有人,看门的挡不住人,养你们两个,当真浪费米粮!金钏、银雪,
今晚要拿不住这个刺客,水月停轩的脸都教你们给丢光啦!」
——水……水月停轩?
(她们……是水月停轩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变,急急追问:
「你们……是水月停轩的门下?怎么会在皇后娘娘的凤阁里——」突然想到
当日在映月舰上曾听许缁衣提起,说三师妹任宜紫前来迎接皇后凤驾。据绮鸳之
言,袁皇后乃大学士袁健南从任家抱来的螟蛉义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
的亲妹子……
莫非,这名手持碧水名剑的少女,便是风靡东海无数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
任宜紫?念头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阵馥郁浓香,她方才内息鼓荡,又无衣裳蔽体,
肌肤香泽被体温一蒸,融融泄泄,竟是久久不散;此刻两人相距已远,仍能清楚
闻到。
这香气非是薰香所致,没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叠,而是活生生、热烘烘的生
体气味,浓郁到稍嫌锐利的程度;要说是「骚」,又一点儿也不觉得臭,与媚儿
那种乳脂鲜革似的浓烈体味绝不相同,衬与少女如鲜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极能
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这种运功之后会
生异香的体质,才为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么?
——糟糕,这下误会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却殊无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剑」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废话!」
任宜紫俏脸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剑「同心」倏然而出!那对双胞胎姊妹金钏、
银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剑。三人剑尖同指一处,快得
声息难辨,纵使闪过其一,也决计料不到另外两柄剑来得这样快;这毫无花巧的
三剑齐出,竟是一步杀着。
耿照虽正对任宜紫,始终提防着在楼梯间遭遇的双胞胎之一——他分别与三
人对过招,只有那回会居下风,若非名唤「银雪」的少女自乱阵脚,即便他终究
能胜,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几道伤口。
三人来得快绝,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声三尖交合,无
比精准,只可惜猎物已然消失,任宜紫与双姝倏又分开。金钏、银雪默契绝佳,
双剑再度掩至,任宜紫却抢先越过她二人头顶,居高临下,迳取耿照眉心!
这招看似狠辣,其实避得轻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剑尖、剑风随
即落空,想趁便拣个次要的目标都没门。双姝顾忌主子无处落脚,攻势放缓,联
剑的威力大大减弱。
耿照游斗片刻,发现三人之所以不成剑阵,主要还是因为任宜紫。金钏、银
雪练有双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却非是专与任宜紫的剑法配合,而是自成体系。
她若肯仗剑在圈外游走,伺机补位,绝对令人防不胜防;偏生她怒红双眼,定要
亲手置耿照于死地,强出头的结果,金、银双姝难以配合,反而处处迁就,还不
如抄家伙一拥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联手的弊病,不欲久斗,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遗的剑鞘,凑往
银雪的剑尖,「铿」的一声长剑入鞘,银雪睁大眼睛满脸惊慌,耿照「白拂手」
一圈转,啪的一声轻轻击中她的肩头,少女纤细的身躯如风飘柳絮,卷着纱帘跌
入榻里,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银雪!」金钏与她心意相通,一霎间便知妹妹没事,怒目回头,挥剑斩向
耿照的脖颈!她学的「水月剑式·泪映红妆」原是杜妆怜少女时代的创制,经这
些年闭关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剑路,招式的威力颇受情绪影响,就金
钏自身的经验,悲愤、急怒等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与人过招也渐趋狂放,
和银雪得一授的「怜月照影」剑法截然不同。
心知银雪无碍,她这一斩难免少了悲愤与决绝,耿照侧身让过,剑鞘一抖,
长剑倒撞弹出,剑柄正中金钏肩头,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软绵绵地再也提之不
起;勉强咬牙改用左手,剑尖却被耿照一脚踏住。
他手里的剑鞘又空出来,转头兜住任宜紫之剑,那同心剑比金银双姝的佩剑
还要细薄,毫无阻碍一贯到底,剑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难拔出。
「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语声未落,赫见任宜紫面上闪过一抹狠笑,从剑柄
底部抽出一柄发簪也似的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门!
——这便是此剑「同心」之处!
耿照不觉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
子本就为他所伤,只是逞强以丝巾紧紧扎住,此刻一入他铁箍般的手掌,登时疼
得哀叫起来:「要……要断啦!呜呜呜……好疼……」
他闻言赶紧放松,岂料任宜紫匕交左手,还未刺出,耿照眼明手快,一把将
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认输,反手戳他小腹下阴。耿照将她双手连簪剑一同箍
在胸前,从背后将她高高抱起,避免这个小丫头一迳发疯似的头撞脚踢;眼见金
钏拾剑撑起,银雪也挣脱纱里爬出锦杨,忙三两步窜至露台边,提声道:
「都不许动!再来,我便把她给扔下去!」
夜风吹得任宜紫遍体生寒,把她一身热气腾腾的香汗吹得急遽降温,栖凤馆
何其高耸,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瞧得脚底板都禁不住刺痒起来,这
才乖乖不动;劲力一松,小小的身子变得绵软起来,带着汗潮的体香非常诱人,
颈后发丝轻拂耿照鼻端,明明怀中人儿娇美无比,他却丝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轩门下,怎么会有这种藏暗剑、撩下阴的下九流路数?是谁人将她
教成这样!」见三姝不再妄动,沉声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坏人,
但如果你坚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坏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点了点头。
“请金钏、银雪两位姑娘,将佩剑踢下楼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剑,但这样实
在不好说话。」双姝动也不动,金钏面色阴沉,银雪神情慌乱,四只妙目都瞧向
耿照手里的人质。
任宜紫雪白的腮帮子绷鼓起来,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
「照做。」两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剑连着剑鞘一齐扫下楼梯。
「还有任姑娘的剑——」
「你要我扔了这把同心剑,不如将我扔下楼算了。」她截断他的话头,片刻
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脚边。你给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
不答应,玉指一松,簪剑直挺挺插入楼板,直没至柄,可见锋锐,连贯穿硬如铁
石的紫檀木也像热刀切半油般毫不费力。
耿照将她抱回绣榻边,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请你务必牢记,我
一点儿也不想做坏人。」任宜紫一言不发,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或害怕。
耿照未见她应答,料想是默认的意思,轻轻将她放在榻上,高举双手退开几步,
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人。」美艳绝伦的少女冷冷一笑,一点儿
也不像落败的丧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金字牌,竟与慕容柔所赐
一模一样。
耿照一怔,立时会意,摸过怀襟衣袋,果然不见了将军赐下的通行腰牌,不
禁骇然:“这丫头……好厉害的剪绺活儿!」
以碧火神功之灵感,要在他身上动这样的手脚,实是难上加难。以任宜紫的
脾性,方才受制时若有机会摸他衣袋,早用簪剑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白进红出的,
怎会乖乖扔掉兵刃?想来想去,也只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间,才有施展空空妙手的
机会。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轩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艳青、漱玉节,没准
这名自负美貌的少女还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还有个漱琼飞打底;把她
跟何君盼摆在一块儿,十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侠士里倒有十一个要杀错人。
任宜紫露这一手,多半还是为出一口恶气,耿照却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
在激斗之间施展这门神技,威力岂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无此意,仿
佛武功与此无涉,全没想到要把这样精巧难防的手法应用在武学之中。
她更关心的,还是面子问题。
「啪」的一记响指,金钏、银雪又将他围在中间,摆出空手接敌的架势。
「任姑娘!」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知打不赢,怎么老是要自讨苦吃?「
在下的确为镇东将军办差,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误会,请给下
一个说明解释的机会,就当是卖将军一个面子,如何?」
任宜紫轻声笑起来,玩闹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来你什么都没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头一个不能让慕容柔知道。」她
笑着转头,眸中却无笑意,柔声道:「不得不杀你灭口,本姑娘也相当头疼啊!」
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
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
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
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
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
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
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
;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
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格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
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
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
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
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
阿兰山下的于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
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
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
大部分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
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
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
「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
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
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
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
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
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
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
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
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眼角瞥见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
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
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
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深得商
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
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迳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
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
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
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
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
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
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
「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
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
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
“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
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
:你呢,刺银雪几剑——」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
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
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
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
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
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
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槛,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
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
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刀,欲来个釜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
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
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
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
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槛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
下。」作势挥鞭,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
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
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
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钳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
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
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
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
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
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
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
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槛。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
语声未落入已跃出,倏地消融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
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
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
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沭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
一幅诱人的美景,全无扦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
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
答应吧?
——更过分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做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
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
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
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
「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
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
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响;
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份,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
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
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熔的
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
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
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
数。
烧得半熔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
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
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
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
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
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熔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
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
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
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
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
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高呼万岁,一
如他在战场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
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
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内容要好,总能发挥绝难
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
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
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
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
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
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
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
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
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遗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
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
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
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
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
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
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
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
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
的人却往往糊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
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
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
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
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
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云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
两人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
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
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
「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
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
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
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
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
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
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
「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
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
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
「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蠨祖」,不想居
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
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
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
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远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
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
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
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
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
「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
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
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
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
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辜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
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
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
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
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 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
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
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
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
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
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
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
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
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古木鸢又
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鸢而已。
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藉由组织
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
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
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
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
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
无信?」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
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
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
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
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
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横疏影轻道:
「三一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
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
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
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
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
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
——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
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千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
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
「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
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
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
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
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
亦不容轻忽。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
而来?
「没这么简单。」横疏影道:
「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
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
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
道的正剑,以应天时。」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
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
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
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
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
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
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
「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
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
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
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
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
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
大伤,恐怕“这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
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
前犹如泥却,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
亦遭横祸,虽未明书,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
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
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
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
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
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
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间,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
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
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
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
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
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
——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
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
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
此操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
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
「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
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
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
真相。
,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
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
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
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奸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
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
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
「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
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
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
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
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
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
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
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
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
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帐相谈,
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
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
泥封,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
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
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
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
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
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
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干了一碗,扔几枚咸豆进嘴里,片
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
穿着一块儿上路。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
唆。此事别声张,我只带你们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
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
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
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
「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粗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
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
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
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那种全军哀嚎、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
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东海双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独孤弋。那时还没有白马
王朝,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
人,不带悲愤恨意。
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统帅那么简单。
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面
目粗鄙可侩的丑陋畜生,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好像他们也有血性,也懂得哀
悼骨肉至亲一般,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上官处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也来的神情极端阴沉。一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样。我话就说到这儿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人人都说定王贤明,兴学教化、倡导佛法,跟
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上官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你若想帮我的忙,就
带我进京去。」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他毫无畏惧,凛道:
「这里的几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脉、门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处,将军能
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顾,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我想觐见皇上,说明我们这些
人都没有反心,愿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
乡。」
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终于垂落肩头,活像斗败的公鸡,疲惫地挥了挥手,
低声道:「随你罢!」提声叫道:「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两名亲兵听出他的
火气,奔入帐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清瘦颀
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拱手道:「多谢将军之酒,在下告辞。」大步昂出,再
不回头。
耿照心想:“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五绝庄那上官妙
语姑娘的父亲了。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若不想帮忙,
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摇头苦笑:
「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我都糊涂啦!」
横疏影淡然道:「人世间的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区分?过不久,上官处仁果
然回京速职,换了那苗将军来。」
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宗初初继位,苗骞便连升了两级,边关守将不敢留难,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苗
骞补给了冬衣粮草,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队继续开拔,终于
进入北关地界。
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知书达礼、言
谈风趣,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阁
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将异族彻底消灭,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忠义忠
义口说无凭,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投入北伐,
陛下龙心大悦,所求必无不允。」
“这……」一听要打仗,澹台匡明顿生犹豫。
苗骞又道:「少阁主如入军籍,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粮米支应,必与眼
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遇上好日子。少阁主如若不弃,末将便禀报陛下,
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离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称,同享功名,
岂非一桩美事?」
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享有军眷的待遇,终于
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几乎囊括
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
朝圣军编成,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赶去与太宗皇
帝的北伐军会合。
「后来呢?」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
城,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横疏影轻声道:“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任凭独
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斩获不多,扫兴而回,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
染苍群,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转眼又过几年。」
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倒是监
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约莫前方吃紧,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妇人们都以为
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便用身子
与军士交易,任他们淫辱取乐,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
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翌年异族突然入侵,前线军情紧急,染苍群苦苦支撑,
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
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门声惊醒,打开,一瞧,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
不由分说推门闯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
「你……你做什么!」澹台夫人抵死不从,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夫人
不让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气。
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见识不同常妇,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过来,整个
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小兵犹豫
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乱箭杀了,填
满一坑。明儿部队要走啦,不能留人,这儿的……也要杀。」
澹台夫人俏脸煞白,咬得唇上渗血,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沉声道:「你
带我女儿去哪儿?逃出这里么?」
小兵面有愧色,摇头道:「北关鬼地方,哪儿都是冰天雪地,离了人群也是
死,逃不了的。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您是不成
的,官长认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领兵的
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儿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条。小兵抱了别家的
女儿来替换,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
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轻哄,泪水不禁滑落面颊。
「对不起!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七岁,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
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急得掉泪——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颊畔水痕,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
脸是泪。「澹台夫人的女儿,便是姊姊。」
「嗯。」横疏影痴痴点头,低声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大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还有一名
刚出生的男婴,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还没断奶。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
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胁她说:「你敢乱来,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大婶
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婴儿缩在屋角,远远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份「尊贵」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绑到坑
边跪着,军士们手起刀落,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其
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捣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晕厥过去为止。
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边
道:「拱着背用他顶头,多留点空隙,叔叔晚点回来救你。」横疏影吓傻了,自
己爬下坑去,找了个空位蜷卧着,却把男婴抱在怀里。
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真正动刀砍头的也
就是头几个,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从坑缘推下去;那
坑足有两人多高,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
没能摔晕、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才用弓箭射杀,或以铲击头。
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诈称放她们一马,谁着帮忙掘土掩埋。弄了一
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改搬石块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
浇上豆油点火,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惨叫不绝于耳,士兵胡乱射了一通箭,
在村中四处点火,折腾半天,才匆匆撤离现场。
「最惨的是,」横疏影迷蒙惨笑:「他们连杀人也不会,东弄一下、西弄一
下,没一样管用。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脚断折,有的却被烧得皮
开肉绽,哀叫不止,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生
生烧成焦炭白骨的……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
相较之下,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
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这些妇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杀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姓了「澹台」。」横疏影
咬牙道:「东海历有王气之说,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
城,以镇王气,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独孤容非将
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这便同
你说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俞在,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
第九五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
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
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
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
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
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
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人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
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
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
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那些打着勤王正统「皇
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
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
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
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
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
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
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
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
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独力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
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
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
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
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
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
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
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
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
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
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那时东洲初定,
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
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
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
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
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
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
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
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
得都成疴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
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
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
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
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
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
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
有人间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
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一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
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
像没下顿似的。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
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
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
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
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
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
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
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间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
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
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
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
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
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
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
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
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
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
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途先
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
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
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老脸,忽道: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
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
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刹那间,堂上
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
喘息。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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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t is attached below.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
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
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
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
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美丽一百倍…
…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是
迷宫,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
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
面的厅堂响起如雷彩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
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
「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当老人扶着她的肩,
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
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
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
色眯眯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
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
琴声一动,刹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
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
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
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
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
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
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
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到底是怎生逃出城
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
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
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
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
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
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
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潜,
称为「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
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盾,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呜叫的地方,便
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
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
力,唤作违命侯。」」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
的地方么?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
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麻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
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
很多的金银,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
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
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臜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做劳,故也
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
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不曾
听闻;便于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会
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
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
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
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
银钱钜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
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
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
「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
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
下令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
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
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
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以换取一
晌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
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终于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
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
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捏出瘀痕,直到
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
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
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迳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
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
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
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
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
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
孩子,也觉这话未免多余,想也不想便说:「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不忙
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
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
阿喜也没跟,阿苗蒙上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离开蒲宗的秘密
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早熟,称职
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
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
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
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
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
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北
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越
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
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仿佛是败坏的香料
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
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
「苗骞奸贼便是在那儿,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
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
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尸!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尸体腐败加速,偏偏
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
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
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
处活动,见缝插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
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
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
的身份,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
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
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尸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
报仇一途,从此尸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
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
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
而易举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不要了……不
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
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
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能
回头的法子。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
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
;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
年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
妾粱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跟膝盖以
下空空如也的磐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是一个名
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机锋敏捷
;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粱:「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
武么?」
粱嘻嘻一笑。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粱的口头禅——不
只左耳听不见,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粱拥有常人难以想
象的姿仪与媚术,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
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
更淫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粱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
「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
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
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象,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师
,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
姿绰约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
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
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
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
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
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
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藉心灵的
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
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
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
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
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我想
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
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
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
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
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
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
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
横疏影:
「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助,
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
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
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了
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份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
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
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
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
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
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
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
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
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
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
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
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
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
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不上
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
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
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
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
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
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既然
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
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
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尸」云
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
来控制耿照!」
(第十九卷完)

【在 i******n 的大作中提到】
: 妖刀记19
: 第九一折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 趴在池畔的雪肤丽人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忘了提防,自
: 水中「泼啦!」昂起一双挺凸美乳,撑着白皙腴臂,茫然四顾:「小……小和尚,
: 是你……是你么?」
: 耿照本以来她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却转过一张泪眼婆娑的俏美雪颜,全不
: 复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儿——或者该说是统领九幽十类的集恶道之主、「鬼王」
: 阴宿冥——望着他直发愣,半天才抚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几斤窝火黄连,颤声
: 道:
: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只剩一缕魂魄,才让我一招即来,是

t*********d
发帖数: 3398
3
Thanks a lot!
T***c
发帖数: 17256
4
这集不错,除了大棒走天下之外揭了不少谜底
古木鹫高柳蝉是胡大爷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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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哟,大炮难道还要和皇后姐妹双飞?

【在 i******n 的大作中提到】
: 妖刀记19
: 第九一折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 趴在池畔的雪肤丽人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忘了提防,自
: 水中「泼啦!」昂起一双挺凸美乳,撑着白皙腴臂,茫然四顾:「小……小和尚,
: 是你……是你么?」
: 耿照本以来她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却转过一张泪眼婆娑的俏美雪颜,全不
: 复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儿——或者该说是统领九幽十类的集恶道之主、「鬼王」
: 阴宿冥——望着他直发愣,半天才抚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几斤窝火黄连,颤声
: 道:
: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只剩一缕魂魄,才让我一招即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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