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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 发帖数: 29846 | 1 作者:余杰
2011-07-19 19:01:38
出生于加勒比海英属特立尼岛的作家奈保尔,获得二零零一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引
发了近年来最大的一次争议。奈保尔虽然有印度血统,却是英国文化的坚定捍卫者。他
十二岁之前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英国文学的很多片断,比如莎剧《裘力斯-凯撒》、狄
更斯的《雾都孤儿》和《大卫-科波菲尔》、乔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兰
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和查尔斯-金斯利的《英雄》等,由此形成了所谓“西方中心
主义”的视角。
奈保尔是诺奖得主中少有的“右翼保守派”,他对伊斯兰世界乃至整个第三世界的尖锐
批评,招致被批评者和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猛烈攻击。然而,任何人都无法回避奈他出
的问题:第三世界的贫穷、专制与衰败,除了昔日西方的殖民掠夺之外,是否还有其自
身的原因?这些区域现今无法自拔的“自我殖民”状态,究竟该由谁来负责?奈保尔认
为,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对西方殖民主义的“仇恨宣传”无助于改变其专制独裁的社会制
度,这些地区当下最严峻的问题乃是“元首与人民”、“血与土地”的重重纠葛,是腐
败的肆虐和人心的败坏。
奈保尔的代表作《河湾》为读者描述了深陷于“一九八四”之中的非洲大陆的轮廓,他
的文字深入这个充满战争、饥荒、政变、种族屠杀的“黑暗大陆”的心脏。非洲离我们
究竟有多远?该书译序的作者陆建德指出:“《河湾》在政治与文化上的涵义极为丰富
,中国读者会感到它的故事既陌生又熟悉。毫无疑问,今天的中国人已有足够的自信来
接受这样一部小说。”可惜,这仅仅是陆建德一厢情愿的想像,而远不是中国人普遍的
心理状况。那么多残民以逞的非洲独裁者被当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而中国人依然
深陷在近代以来被列强欺凌的悲情之中,民族主义亦暗潮汹涌。那么,奈保尔的著作不
正是最好的解毒剂吗?
土生土长的独裁者比西方殖民者更糟糕
《河湾》的叙事者是流浪青年萨姆林,他到位于非洲心脏部位的河湾小城来寻梦,但很
快梦就破灭了。最后,他只好坐着汽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身后留下白茫茫的河水--
暗示着这片大陆不可预知的未来。“河湾”所影射的,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代蒙博托统治
下的扎伊尔。
小说刚开始,“总统”领导人民发动革命赶走了西方殖民者。一夜之间,从国家的名字
到城市和街道的名字统统都改变了,不分贵贱,人人都成了“公民”。殖民者的住宅被
摧毁,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被当地人拿来泡木薯。殖民者修建的河湾小镇日益凋敝,与
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小镇的旁边正在兴起一个“新领地”--“总统”充满激情地
宣称,“新领地”将是新非洲的缩影,“他要打造一个现代化的非洲,他要创造一个让
世界瞩目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新领地”比原来的河湾小镇还要迅速地衰败了:百姓随意丢
弃的垃圾堆积如山,贪婪的官员们毫无管理城市的能力,规划的大学成了养鸡场。奈保
尔洞穿了这个独立国家的真相:“这个国家不是没有中央权力,但它不具备社会力量,
即由历史和传统编织而成的社会经纬。工人对工作缺乏热情;军人没有全新的主人翁式
的自豪感,国旗和总统是他们用来壮大声势的神物,伸手索取是他们自发形成的信仰;
学生在学校学会了一套空洞的语言,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可以仿效的榜样,貌似单纯
厚道,其实既不单纯也不厚道,为求资助编得出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即便如此,“总
统”依然认为理想已经实现:非洲人成为现代化的人了,可以造出水泥和玻璃组成的大
厦,也可以坐到有仿天鹅绒椅套的椅子里。“新领地”的照片登在那些关于非洲的杂志
上,杂志虽然是在欧洲出版的,出资的却是“总统”;在本国的报纸上,则引述这些西
方人从来不看的杂志上的报道,赫然是“西方人羡慕非洲的日新月异”之类的标题。
早在十月革命爆发之前,俄罗斯思想家梅列日科夫斯基便预料到二十世纪将是乌托邦革
命席卷全世界的世纪,而在形形色色的造反和革命中,“下流人”即将得势。梅列日科
夫斯基在《即将上台的下流人》中描述了俄罗斯阴暗的未来,这一预言在斯大林时代变
成活生生的现实。“斯大林用他全部的生活、行为、意向证明,反自由的下流人可以是
满身血污的、非常可怕的人。”而《河湾》中“总统大人”闹剧式的统治,也再次证实
了梅列日科夫斯基的预测:在自由只是统治者、皇帝、独裁者和暴君的特权的一切时代
,人们头上笼罩着“即将上台的下流人”的怪影。由于掌控着强大的军队以及对民众长
期的教育灌输、新闻宣传,“总统先生”的地位不可撼动,他背后的“神光圈”日渐闪
亮,他成了比上帝还要荣耀的“人间之神”。
对于“总统先生”的原型、长期统治扎伊尔的独裁者蒙博托,荷兰学者维恩这样评价说
:“如果说纳尔逊-曼德拉象征了当代非洲历史光明的方面,那么蒙博托则象征了其黑
暗面。他为了中饱私囊而牺牲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潜能,这种做法与很多其他的非洲总统
非常相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蒙博托就已经成了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其财产堪
比英国王室。另一方面,蒙博托毫不含糊地让不同集团和种族的民众互相攻击和杀戮,
以便让大家有这样的一种印象--即只有他这位“扎伊尔首领”才能够把分裂的国家团
结在一起。人们曾开玩笑地将其描述为“纵火狂消防队员”。在非洲、南美和亚洲,类
似于《河湾》中“总统先生”的独裁者不计其数,诸多前殖民地国家头上“一九八四”
的阴影挥之不去。
“总统”为什么是靠不住的?
作家林达曾经写过一本名为《总统是靠不住的》的书,论述美国人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
总统。在民主社会,即便总统是公民选举出来的,公民仍然可以批评乃至罢免他;但在
专制社会,总统本来就是像皇帝一样自我加冕的,即便他为所欲为,人民亦对他无可奈
何。奈保尔笔下的这位“总统先生”,是国家的缔造者和民众精神的控制者:他组织人
民去参观他那修葺一新的“故居”,他的母亲的雕像也树立起来,他的肖像出现在每一
张报纸和每一条街道上。“报上登出来的照片里,只要外宾和总统占的版面一样大。和
本地人在一起,总统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形象出现。即便他的照片和其他人的版面一样大
,但总统只登出头像,而其他人则是全身照。比如这张总统和南方官员讲话的照片,就
是从总统肩膀上方拍的,总统的肩膀、头部和帽子占了照片的大部分地方,官员们像一
个小圆点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一方面是总统的形象越来越高
大,另一方面是民众的形象越来越卑微。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人性或者人
性的一部分牺牲给那些领袖了。每个人都蜷缩起来,衬托出领袖的伟大。”
于是,“总统”逐渐从普通人中间“超拔”出来。凡是违抗他意志的人都被消灭,凡是
歌颂他功勋的人都飞黄腾达。“总统”经常对人民发表演讲,演讲的主题几乎是一样的
:大家要做出牺牲;前途是光明的;非洲女性是高贵而尊严的;镇上的黑人梦想一觉醒
来就和白人一样,但这样不行,革命还必须深入下去;非洲人必须是非洲人的样子,必
须大大方方地回到民主和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要认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事物和医药,
这都是好东西,不要像孩子们一样盲目追捧罐头食物和瓶装药品;大家要保持警惕,要
发奋工作,最重要的是要严于律己,等等。“总统”说话的口吻和姿态,被大小官员模
仿和学习,“大家”都按照他的方式表达,结果所有的表达都言不由衷。
“总统”精于玩弄权术:他要处决一个手下,便让官员们一起去看行刑的场面。可是,
被处死的那个人就在去观看的人当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被处死,他还以为自己也是
去旁观的。当他被从旁观者中揪出来的时候,其他的旁观者个个心惊胆战。“总统”用
这种方式谋杀了所有人的良心。从此以后,各级官员都成为恐惧的奴隶,也就是“总统
”本人的奴隶。“总统”不仅是军事家,更是思想家,他出版了一本小小的语录,每一
页上都印着他的两三条光辉思想。“总统”下令组建庞大的“青年卫队”,“青年卫队
”的成员们上街游行,挥舞语录,呼喊“总统”神圣的名字。不久,“青年卫队”又被
解散,驱赶到乡村里去“传播文明”,却成为一股巨大的破坏力量,让困窘的乡村雪上
加霜。这一情节与“文革”时期毛泽东将红卫兵变成知青的策略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就扎伊尔的现实情况而言,从掌权以来,蒙博托就一直在模仿“文革”中毛泽东的做法
,他确实是毛泽东的学生。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四年,蒙博托两度访华,与毛泽东和周
恩来亲密会见、谈笑风生。毛赞扬蒙博托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办事爽快”,“处理台
湾这件事快得很”,“你到中国来,比哪一个都快,只有几个星期,一个半月嘛”,“
说来就来啦,我们欢迎”。蒙博托认为,到中国访问,“能够直接地而不是间接地从毛
泽东主席的智慧源泉中汲取教益。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领袖像毛泽东主席那样具有
这么丰富的生活经验、执政经验、斗争经验和胜利经验”。其实,他更看重的还是从中
国获得了一亿美元的经济援助。
就抽象的政治哲学而言,要维持“一九八四”的社会结构,就必须有万能的“老大哥”
的角色。正如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所描述的那样:“在这结构的金字塔顶上,是一
个老大哥。这位老大哥是全才全能的,所有一切成功、一切成就、一切胜利、一切科学
发明、一切学识、一切快乐和一切德行,都是直接在他的领导和鼓舞下才实现的。没有
人见过这位老大哥,到处都有他的头像,在电幕听到他的声音,我们可以有理由相信,
他是永远不会死的……这位老大哥是党选择出来作为世界的代表,他的工作是作为爱、
恐惧和敬畏的焦点。”这个“卡里斯玛”式的领袖,乃是某种“次宗教体系”的中心,
不独奈保尔《河湾》中的“总统”是如此,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
和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斯-彼特里的《独裁者的葬礼》中的总统也是如此。
“权杖”与“豹皮帽子”
在《河湾》中,“总统”始终没有正式露面,他只是被当作神话一样讲述;但他实际上
控制着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是以“总统的老师”自诩的欧洲人、“非洲问题专家”
雷蒙德,还是希望经营一家小商店、发一笔横财的萨姆林,都被“总统”那海浪般的力
量冲离了原来的人生轨迹。更不用说本地的人民了,他们不得不承受比殖民时期更残酷
的压迫和折磨。
仅仅因为“总统”是“自己人”,他的独裁统治就是可以接受的,这就是“自我殖民主
义”在非洲及第三世界畅通无阻的理论基础。“总统”用利益和权力收买少数受过教育
的“知识青年”,也消除他们改变祖国面貌的真诚梦想。昔日单纯的黑人青年费尔迪南
读完书,当上地区专员,但他并没有“功成名就”的快乐,他哀叹说:“大家都在干等
着,在等死,大家内心深处都知道。我们在被人谋杀。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所以每个人
都变得这么狂热。大家都想捞一把就走。但是往哪里走呢?这就是令人疯狂的原因所在
。”这样的牢骚他只敢同最亲近的朋友说,从来不敢公开表述。质疑和反抗是不可能的
,流露这种端倪的人立刻莫名其妙地从世界上消失了。在“革命”中获得“解放”的只
是“总统”和他少数的亲信。用“公民”这样的新词去称呼奴隶,改变不了奴隶的状态
;用“共和国”这样的名称去更改国名,也改变不了专制的实质。
所以,《河湾》真正的主人公并不是萨姆林,而是全知全能的“总统先生”。一个世纪
以来,世界上涌现出了形形色色的“总统先生”们,如博卡萨、诺列加、皮诺切特、马
科斯、朴正熙、波尔布特、苏哈托、齐奥塞斯库、萨达姆、卡斯特罗(这张名单可以不
断开下去)……他们表面上深受国民“爱戴”,实际上却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孤家寡
人”。他们的帝国看上去固若金汤,却像纸糊的房子一夜倾覆。奈保尔用忧伤而略显刻
薄的笔调揭示了真相:当独裁者攫取所有的资源和权力,“国家”也就成了一无所有的
空壳。独裁者成功地让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包括他自己在内--独裁者本人何尝
享有过幸福与安宁?尽管独裁者以“爱国者”自居,但他比殖民者对国家的伤害更大,
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窃国大盗”。
在奈保尔笔下,天天宣讲“现代化”和“文明”的“总统先生”,时时刻刻都握着一把
权杖--权杖代表着非洲的传统。由此,“总统”奇妙地将现代与传统结合在一起,对
人民实施行之有效的“集体催眠”。“总统”居住在首都的宫殿中,远离他童年时代生
活过的土地,却通过权杖实现对所有人的统治--权杖就是他的遥控器。而现实生活中
的蒙博托,则永远戴着一顶特别的豹皮帽子。这一装扮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标志--独裁
者们大都喜欢某种标志性的装束,比如毛式制服、卡扎菲的帐篷、阿拉法特的头巾以及
金正日的夹克,让人们一眼就辨认出来。蒙博托第一次见到毛泽东的时候,发现毛泽东
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头戴的豹皮帽子,立即解释说:“根据我们党(即人民革命运动)的
决定,国家领导人要戴这种豹皮帽子。”他又指着随行人员头上的豹皮帽子补充道:“
我戴的帽子是真豹皮,他们的是假豹皮。”毛则风趣地说:“豹皮,吓人啊。”毛一语
道破天机:蒙博托的豹皮帽子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彰显权力来“吓人”。
对于奥威尔来说,“一九八四”是他想象中的未来,只有部分是现实--他所观察到的
当时正在兴起的苏联东欧共产主义集团的现实。而对于奈保尔来说,“总统先生”在非
洲几乎就是全部的现实。《河湾》发表之后二十年,部分非洲国家开始了民主化的“第
三波”。一九九七年,蒙博托被起义军推翻,六个月后死于流亡路上。但是,新政权并
未稳定下来,百分之八十的财政收入被用于军队和安全部门。新的“总统先生”卡拉比
被保镖枪杀之后,他的儿子继任总统。可见,在这个星球上,“总统先生”前赴后继、
死而不绝。
--原载:《观察》,2011-07-18
http://www.observechina.net/info/artshow.asp?ID=736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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