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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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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九四二年的夏季大扫荡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敌后抗日战场上的最后疯狂。在这场军国
主义恐龙和共产主义地拨鼠之间的生死搏斗中,八路军损失惨重。参谋长左权将军和数
十位团以上干部牺牲;上万官兵伤亡;唯一的兵工作坊黄烟洞兵工厂被破坏殆尽;大片
根据地沦陷为敌占区或游击区。表面上看,恐龙大获全胜,但已经精疲力尽,终究没能
逃过最后的审判,而地拨鼠则生存下来,一直坚持到胜利。

地拨鼠要生存,就得有钻地洞的办法。就父亲的体验而言,一九四二年的中国共产党绝
对称得上是伟大。中共中央好像把下边的困难看得清清楚楚,对部队的思想状况也了如
指掌。及时提出了“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咬紧牙关,渡过最困难的两
年,争取抗战胜利”的口号,坚定人们的信心。同时采取了一系列度过难关的措施,其
中最重要的就是“精兵简政”。“精兵简政”是一年前李鼎铭先生在陕北边区参议会上
提出的议案,此时得到了上下认同。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一九四二年敌人频繁、残
酷的“扫荡”,特别是总部突围,左权将军牺牲的教训,教育了党,教育了部队,认识
到领导机关庞大,行动不方便,不能适应战斗的要求。旅部也是一样,机关过大,不但
自己行动不便成为指挥的累赘,而且往往是敌人捕捉的对象。因此,中央提出“精兵简
政”,很快得到贯彻。”
精兵简政的实质就是主力部队彻底游击化。根据上级指示,把三八五旅一分为二,与分
区合并。旅长陈锡联兼三分区司令员,政委谢富治兼六分区政委。九团、十四团驻三分
区;十三团驻六分区。司、政、供、卫机关也分开与三、六分区合并。父亲被合并到三
分区。合并后的分区机关也大为精简。旅政治部原有八个科级组织,其中的宣传科,教
育科合并成一个宣教科,原来统共十七、八个干事只留下四五人。原来每个科长都配了
一匹马。政治部主任,副主任更牛气,一人两匹(每匹马当然有一个饲养员);司令部
的马更多。行起军来,政治部接司令部,简直象个骑兵连。与分区合并后,把科长的马
统统取消了,分区首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的马也从两匹减为一匹。当时,父亲刚分到一匹
马,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就从四条腿又回到了两条腿。这可是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大
事了,不压于今天取消某人的宾利专车,但父亲没有任何抵触情绪。道理很简单,机关
臃肿害处是明摆着的:到底是自己的一匹马重要?还是部队的生存更重要?部队要没了
,别说个人的前途,就是死活都说不清楚。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敌人的凶恶残忍
帮助了土八路的精简。另外,那次精简是当官的带头,真正的“阳光政策”,人人都可
以看见。连司令员、政委的“特权”都减少了,小小的科长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和全国
解放后,每次精简越减机关越臃肿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从机关精简下来的干部、人员
都充实连队,马匹充实骑兵连。遇到敌人“扫荡”时,干部大都分下去,随连队行动,
领导机关变得灵巧了,司、政、供、卫在一个锅里吃饭,指挥部队,工作配合,都更方
便、更有效。

父亲的麻烦主要是旅的宣传队。旅宣传队原来是从师宣传队划过来的,男女老少几十号
人,能演一台大戏。行起军来,道具服装,鞍、马、箱、笼也是一大串,非精简不可。
宣传队只能留下几个身强力壮的,行起军来能自己携带道具、服装、背包、标语筒和宣
传品。其他人就只好交给地方,分散安置在根据地的各个村庄内。不过,在选择村庄时
,父亲颇费了一番脑筋。当时日本人在根据地内部安插了很多钉子,小规模的袭击,骚
扰不断,那里都不安全。所以,最后决定还是把人员尽可能安排在距离敌伪大据点不远
的村落,利用利用敌人的麻痹心理。当然,父亲对竺青的安排还是耍了一点小“特权”
。他在太行山东麓找了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支刚从冀南过来的战斗部队,情况紧急时
可以依靠。
竺青临走那天,父亲瞅着房间里没人,想把从陈锡联手里弄来的那支钢笔送给她。要知
道,那可是父亲身上唯一值俩钱的东西。竺青看都没看,嘴一撇:“谁稀罕那玩艺儿。
”随手给撂桌上。她坐回炕头,双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匀匀气儿;接着,掏出一条小
手绢,很明显是家里带出来的,把钢笔仔细擦了擦,重新别回到父亲胸前的口袋上,嗔
怪地说:“好歹你也是抄抄写写的,别有事没事儿拿自个儿的东西送人。”
“小心叫人看见。”父亲连连躲闪。
“看见怎么啦,共产党时兴的就是自由恋爱。”
“看你说的,部队嘛,还不得讲个纪律。”
“就你讲纪律,那你进屋来干什么?要注意影响呆外边去。”竺青生气地说,转身开设
整理炕上的背包。
“看你打的那个背包,松松垮垮。当了多少年兵,还这样。”父亲推开竺青,自己上前
把背包捆了个结结实实。

部队精简后,依旧存在吃饭的问题。没有粮食,再坚强的队伍也得散伙。
最初,旅部机关还有点白面馍馍。白面吃光了,就是一顿接一顿的小米干饭。不久,小
米干饭变成了半干半稀。再后来就得搀和些野菜煮成糊糊,每人几大碗下去,肚皮倒是
溜溜圆,撒泡尿就没了。最后,连这种半干糊糊也不管饱了,开始了真正的原始共产主
义:定量配给。
这天,旅部开完会,大家一窝蜂去食堂,其实就一农家小院。进了门,所有人都奇了怪
,以往,炊事班到了开饭的时间,就会把几桶饭放在院子中央,任谁吃多少舀多少,吃
光了事。今天新鲜,司务长亲自把勺,旁边还放着一架秤,每人一碗,先过过秤,多了
还得倒回去。稀饭粘稠度还挺高,只是里面多是不顶事儿的土豆块,外加少量小米和玉
米,和着一团团千穗谷叶子。千穗谷是一种野菜,可以喂牲口作饲料。不知今天吃多了
油大的新生代会不会拿这尝尝鲜,反正当年缺油少盐的父亲觉得涩牙。陈锡联首先不乐
意了,对司务长叫道:“嘿,大老王,你搞的是啥名堂呀?稀饭都不让人吃饱,还打不
打仗了?”
司务长翻翻白眼,哼哼着说:“俺说大旅长,要尥蹶子别冲着俺。供应科的规矩是你们
上头定的:先保证战斗部队。俺大老王跑遍了四乡八村,也搞不到额外的粮食。旅直是
后娘生的,就这么点儿东西,谁也不能饿死,你叫俺变戏法呀?俺得会呀。没法子,克
服克服吧。”
父亲看着秤,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底,笑着说:“这办法好,管吃不管饱,提前进入
共产主义,绝对公平。最好大家的胃口也能平均一下。”
“这还不好办?谁觉得自个儿肚子大,拿刀削去一块儿不就行了。”九团一营长马克坚
乐哈哈地说,他原来是独立团团长。前段时间脸上挨了一枪,破了相。现在刚养好伤,
要回部队,暂时呆在旅部。
“还是留着点空地儿好。冒冒酸水,少吃点子醋,见了大姑娘也不会两眼发直。”父亲
说得嘻嘻哈哈。
“是啊,我们黎明同志才算得上正人君子,见了大姑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政治部主
任山路挤眉弄眼地说:“就别看见木头,竹子什么的。一看见,那玩意就得翘起来。”
“噗,”陈锡联蹲在地上,抱着碗呼噜呼噜正吃得高兴。一听这话,忍不住把口中的饭
全喷了出来。他用筷子指点着山路骂道:“你小子缺德不缺德?政治部主任怎么当的?
还教不教育战士了?”
“政治部主任算个啥?整天就是干巴巴说教,说教,唾沫星子不当饭吃。山路同志在乎
的只有妇联主任,而且是个把。那才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父亲回
敬山路道。
“啥叫飞流直下三千尺?驴撒尿还差不多。人干那事儿嘛,还是水滴石穿这条成语来得
恰当。”山路不愧是老革命,见过世面,说起话来脸不红筋不涨。
“嘿,说你吊,你越装出个吊熊样。还鸡巴个共产党员呢,说出这种话,害不害臊?”
陈锡联起身,捶了山路一拳,拿着空碗走到司务长面前,说:“还剩多少,都给我添上
,省得便宜这帮臭知识分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高呼:“要共产就彻底共产,打倒土豪劣绅。”
接下来,大老王可是找到了好东西:把喂牲口的黑豆煮熟了给人吃,管饱。夸张点儿地
说几天都不饿,唯一的问题是拉不出屎。每个人都呲牙咧嘴,拿着根木棍儿往自个儿的
屁眼里捅。

一脸菜色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到连队去改善伙食。理由嘛,很充分:了解基层干部战
士的思想状况和生活情况。正好,冀南过来的那支部队刚编入三八五旅,自己一直想去
却没来得及,不如借此跑一趟。何况还可以顺便看看竺青,真是一举多得。
父亲先公后私,来到新编二营四连连部,迎头碰见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指挥员。他见了
父亲一愣,接着高兴地喊道:“黎教员,认识我吗?”
“哟,这,这不是小骡子吗?”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喊了起来:“你
怎么会在这里?”
“不光俺,你看还有谁?”小骡子转头对里屋喊道:“竺青同志,看看谁来了?”接着
,几个人从房内跑出来。果然,竺青也在中间。
竺青见了父亲,脸蛋微微泛红,嗔怪地对父亲说:“你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罗长
远同志现在当指导员了,管着百十号人呢,还小骡子小骡子地大呼小叫,也不怕人寒黪
。”
罗长远高兴地揉揉手,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寒黪?老相识,叫什么都行。先进屋坐
,说说话。”然后对通讯员喊道:“小张,弄点子热水,给黎教员,哦,不,应该是黎
科长?润润嗓。”
原来,罗长远后来上了随营学校。出来后被分配到冀南开辟根据地。大扫荡后部队缩编
,他这个连就被调到太行山补充主力部队了。
“你们的连长呢?”
“你也认识,就是原来二连那个号兵。同俺一块儿出来的那个连长牺牲后,上级就把他
派给了我。” 罗长远说。
“小杨?”
“还小羊,人家早就成大羊了。”竺青说:“不记得他大名叫杨永年?”
“记得,记得。唉,几年不见,小骡子都成了大骡子,小羊还不得成了大领头羊。”父
亲接着问:“那他人呢?”
“住后方医院了。” 罗长远显得很不高兴。
“受伤了?”
“要不说他没事儿找事儿。上月,上级命令俺们护送中央首长过路,任务完成后,首长
表扬了俺们几句。他姓杨的可就得了意,觉得哪儿都盛不下了。提出要大白天往回走。
俺说不行,这里到处是敌人据点,密探也多,太张扬容易出事,还是夜间行动比较安全
。老黎你听他说什么?‘指导员你啥时候变这么胆小?俺们是疙瘩战斗部队,想打就打
,想跑就跑。老子就怕他小鬼子不来找俺,还会怕了他?’”
“都是叫小鬼子憋的。”竺青插了一句:“这一阵子,打不能打,跑没处跑,搁谁都觉
着窝囊。”
“他还有理呢,说:‘闹腾闹腾,把小鬼子的肚皮戳个稀巴烂,也免得他跟踪首长,找
麻烦。俺就不信,小鬼子能把老子的逑咬了?’”
说到这里,罗长远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看竺青。竺青的脸微微泛红,抬起手指指点着
他,笑着说:“好啦,好啦。你是大指导员,想说什么还不得叫你说什么,没人拦着你
。”
“好,好,不说就不说。”罗长远拍拍头,对父亲说:“黎科长,你知道俺肚里有几根
蛔虫。小妮子是俺上门请来的文化教员,说啥都得听呢。”
“没关系,这话是小杨说的,又不是你。犯不着检讨。”父亲倒没觉得什么。
“对,对,是小杨说的,保证是他姓杨的原话。”罗长远好像被解了套,开始接着往下
讲:“叫他这么一说,俺还能说个啥?那就大白天地走呗。一路上倒也痛快,见电线就
割,见火车就炸,见伪军就缴枪,见日本人就打,打不过就跑。不想最后一天,碰上了
二三十个鬼子,打得苦了点儿。小杨的大腿骨嵌了一颗子弹,还牺牲了好几个战士。”
通讯员小张提着壶热水进来,给父亲倒上一茶缸水,接过话头说:“还得说指导员脑子
快,他瞅连长被鬼子缠得死死的,就带着俺几个绕到敌人屁股后边,打了几个手榴弹才
解决问题。再晚一会儿,让鬼子骑兵赶来,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部队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多少人,多少子弹和手榴弹?”父亲掏出钢笔,小本子就要
做调查。
“刚从冀南过来时,俺们连齐装满员,有一百三十多号人,三挺机关枪,后来坏了一挺
没舍得扔。到了山里和鬼子伪军又打了几仗,损失不小,再没补充。眼下子弹还行,每
人七八颗,够打一阵的。手榴弹也勉强凑合,算每人摊一颗罢。”
“子弹,手榴弹恐怕要节约点用。黄烟洞兵工厂被破坏后,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前
两天,我听陈旅长说:旅部炮兵连的迫击炮只剩下五六发炮弹,快跟废铁筒子一样了。”
“那就只能靠缴获,俺们打打伪军还行。”罗长远叹了口气,问父亲:“上级能不能给
补充些人,俺们连眼下只剩下五十多人,即使把正在养伤的伤员全算上,也不过七八十
号人。”
好嘛,才两三个月,一个连报销了一半。虽然,竺青后来悄悄告诉父亲:这一半的损失
不全是战斗伤亡,有一些是不愿意离开平原,进山前开了小差。但是,父亲心里还是直
打嘀咕:抗战五年,根据地是民穷财尽,何时是个尽头。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眼下困难多了些,有没有悲观厌战的?”
“悲啥观,厌啥战呀?俺们连全是基本群众,成分好,阶级觉悟高,个顶个都能吃苦,
不怕死,再困难也不怕。不像小资产阶级,动摇性大。”罗长远有些急了,说话速度就
像打机关枪。
父亲顿住笔,抬眼看看罗志远。他听这话觉得得别扭。然而,罗志远一点没有察觉,继
续辟哩啪啦:“黎科长,你也是过来人。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劈
材’。当年过黄河才几个人呀,到了太行山,就跟发面馒头,呼呼呼,拉起多少队伍?
俺剩下的这些老兵疙瘩啊,就是青山种子,形势一好转,全都是拉队伍的骨干。”
父亲有些吃惊。面前这位侃侃而谈的青年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又好像那么陌生。这还
是那位哭着喊着不愿意换帽子的小骡子吗?父亲端起茶缸,呷了一口烫水,仔细端详着
这间既是连部,又是罗志远寝室的房间。房间虽然破烂,但光线挺好,而且打扫得干干
净净。床头规规矩矩放着简单的行李,一床布棉被折叠得四楞见方。墙上整整齐齐挂着
水壶,褂包,干粮袋,跟列兵似的。桌上放置的文件,书籍有条不紊。父亲随手抽出一
本‘论持久战’,见上面用铅笔勾勒得一道一道的,间或还插写着几个字的简短心得。
“俺是瞎描划描划,那比得上你们大知识份子。”罗志远从父亲手中把书抽回来,放回
原处,说:“黎科长,要是旅部连人员补充都有难处,能不能让上级先给派个连长。俺
寻摸着杨连长怎么着也得再呆俩月。”
“派个新连长,那小杨可就回不来了?连长还能跟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父亲笑着问。
罗长远不再吭气儿。
竺青说:“他呀,就是怕小杨回不来才这么问。”
“我就说嘛。小骡子现在指挥部队,安排工作,那样不是井井有条,信心十足?这点担
子就驮不动了?”
“黎科长,俺们还是去看看部队吧。”罗长远站起身,不想让父亲继续说下去。
“各班今天没出操,都上外边挖野菜了。”小张提醒罗长远。
“怎么,你们也吃野菜?”父亲有些诧异,心想这顿打尖怕要黄花菜。
“啊,帮衬帮衬伙食。”罗长远当然不会注意父亲的面部表情变化:“黎科长,你今天
来得正好,俺们刚好弄到一头羊,准备煮锅羊肉野菜烩饭,给大家会会餐。原来俺想用
小米换点子白面包饺子。没法子,上哪儿都换不到。”
我的个老子,这也太过了。父亲本意是蹭顿饱饭,没想到要蹭当兵的羊肉吃,他当即感
觉自己是个贼。
“不,不用了,我,我还是去赵保田那儿吃吧。”父亲吱吱唔唔地回答。
“啥?赵闷灯儿那儿?他有嘛玩意儿给你吃。上个月俺去团部办事儿,吃顿饭连油星子
都见不着,害得俺半夜三更回到连里,还找炊事班要了块猪油舔舔。”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父亲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是什么。
“是嫌人小骡子不成心。我说你就别装清高了,叫化子要饭都不嫌丢人,你怕个啥?”
竺青奚落地说。
“那你们怎么还吃野菜?”父亲真没想通,有羊肉吃怎么还吃野菜。
小骡子哈哈大笑:“黎科长,这你就不在行了。俺们是农村里出来的孩子,自打小就吃
野菜。吃野菜就怕没油,没油‘夹’口。要是用油一裹,可哧溜着呢。像马齿菡,苕芽
子,荠荠菜,榆钱儿都挺好吃。尤其是荠荠菜。俺们小时候谁不会唱?‘荠荠菜,包包
子,老娘吃了耍刀子’。苕芽子也不赖,榆钱不当时令。可惜北方没有‘哲儿根’。今
儿个不正好有羊肉吗?俺叫炊事班把羊油全放上,叫大家伙吃个饱。哎,听说旅部的伙
食也不好,你们吃野菜吗?”
“吃,吃千穗谷。”
“啥?千穗谷,千穗谷还叫野菜?”
“我们是粮食少,拿千穗谷叶子顶饭。”
罗长远天真地笑了:“饭不够,米汤凑,那有拿千穗谷叶子顶饭的。”
父亲把旅部的困难告诉了罗志远,罗志远感叹道:“真想不到,上面会这么难。”

二营四连的羊肉野菜罗卜烩饭色鲜味美。父亲也不客气,连干三大海碗。罗长远问他够
不够,他说再吃就撑死了。这时,周围的战士都放碗抹嘴了,炊事班长还挥舞着大木勺
高声叫喊:“不够的来添,羊肉绘饭,管饱呢。”

吃完饭,罗长远带着父亲去了连队的文教室。一进屋,父亲就看见墙上挂这一张苏德战
争形势图,很明显是从报纸上的简图临摹下来的,图上还用铅笔画了些点线。竺青就着
这张图正在给战士们作讲解。她看见父亲进来,马上说:“同志们,黎明同志是旅部的
宣传科长,了解情况多,我们请他给大家讲讲当前的抗战形势,好不好?”
嗨,小菜一碟。宣传科长干什么吃的?不就这时候耍耍嘴皮子嘛。父亲满脑子装的都是
上级的文件指示和适时的新闻报道,随便调出一两件存档就够讲一阵子的。反正是局势
严峻;敌人残暴;上级英明;我军英勇;军民团结;同仇敌忾;战绩辉煌;前途光明。
不想他摆开架势刚要开口,就见一个小个子战士站起来,大声说:“黎科长,别说那么
多捞什子的时事, 就讲讲苏德战争吧,这个得劲儿。”
“对对,就说说斯大林格勒。守得住,还是守不住?”接着几个战士齐声喊道。
父亲有点狼狈不堪的感觉。他早知道竺青对此收集了不少材料。这些材料中不光有土八
路自己的宣传品,而且包括很多敌伪的报刊杂志,否则,她也画不出墙上那张图。自己
初来咋到,又没事先准备,能讲出个啥名堂?真是赶鸭子上架。他能做的就是把看到的
,听到的各种消息综合一下,再随便发挥发挥而已。还没讲几句,战士们就显得很不耐
烦,干脆打断他的话,扭着筋追问:“黎科长,别说那么多废话。依你看,斯大林格勒
究竟守不守得住?”
父亲想起去年秋季反扫荡,部队突围时白丁说的那席话。他心想,这次斯大林最好还是
别看见自己的耳朵。
“打仗的事儿,谁能打保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苏联红军是否
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去年的莫斯科,开始也很危险,最后不就守住了?今年也会这
样,反正是苏必胜,德必败。”父亲想搪塞过去。
“说来说去,等于啥都没说。黎科长,你自己心里就没个谱?”
“嗯,依我看,斯大林格勒当然守得住。”他语气坚定地说了第一句,又掉转头来说了
第二句:“要再守不住,也没地方可退罗。”
战士们听到前一句,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及至听见后一句,又都‘哼’地一声泄了气。
正在这时,就见罗长远站起身,语调平稳却坚定不移地说:“俺看斯大林格勒没问题,
能守住。”他走到地图前,对着战士们疑惑的目光,在顿河弯曲部做了一个狐形手势,
然后说:“你们看,希特勒七月份就拱到了这里,以后再没往前动弹。不是他不想,他
想得发疯,肯定是苏联红军给堵住了。以前,俺们在川北打土围子,要是围住它十天半
月打不下来,准保要出鬼。你们算算,斯大林格勒到现在有多少天了?俺寻摸着希特勒
不光拿不下斯大林格勒,没准儿还得吃大亏。”
“对对,说得在理儿。斯大林格勒一定能守住,一定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叫喊起
来。
这回,父亲对小骡子真是另眼相看了。

上完课,父亲送竺青回住宿地,她住在半山腰一个庄户人家的窑洞里。
路上,竺青对父亲直埋怨:“瞧你说的都是些啥?尽让人泄气。就不能给大家鼓鼓劲儿
?”
“你说,怎么个鼓劲法?去年说莫斯科一反攻,希特勒就得垮台。没想到今年红军还是
节节败退。总不能编些东西骗他们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眼下的形势这么困难,说好了当兵的不爱听,说坏了又让人泄气
。不就得讲点国际形势吗?”
“抗战打了这么些年,好像越打局势越坏,怎么也看不到头。再这么坚持下去,铁人也
受不了。”
“都说人病时间长了,连江湖郎中卖的打药都想试试。苏德战争对他们来说,好歹是个
希望。你们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也不能太迂腐了,有时候大实话还真挺伤人。”
父亲一辈子就吃“迂腐”这个亏。
快上坡坎时,竺青脚下绊了一下,父亲连忙伸手把她扶住。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
悠长的熄灯号声,那份祥宁就像是久违了的天籁之音。竺青醒悟过来地说:“是小罗。
刚才,他说要送我们一件特别礼物。”接着,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临近中夜的
凉风,轻轻地吐了一句:“真好。这都多长时间了。”
父亲略显焦虑的心情也平息下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望望,只看见小村庄完全湮没在
老树憧影后面的漆黑中。
“这次过来,也没给你带点东西,旅部实在太困难了。”父亲略带歉意地说。
“有什么好带的,人过来就好。”接着,竺青好像想起什么,扑哧一笑:“想吃小零食
,我还不如到小何那儿去蹭。”
“小何?她能上那儿弄东西?”
“哪用得着她动手?有人上杆子给她进贡呗。”竺青咯咯笑出了声:“吃得有小饼干,
瓜子,小枣,芝麻糕,风尾鱼罐头;打扮的有小镜子,小梳子,粉饼,雪花膏,还有一
支美国口红呢。”
“豁,谁这么厉害?上那儿弄这么些东西?”
“还能有谁?想想谁会那么死皮赖脸。”
“白丁?”
“好啦,好啦,啥事儿都想搞清楚。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竺青有点撒娇了。
“天地良心,我要不想着你,干嘛大老远跑这儿来。”父亲赌咒发誓。
“那你坐我边上。”竺青掏出一张手绢,在山坎子边的一块大青石头上扫了扫,然后坐
上去。父亲讪讪着挤她旁边,手却感觉没处放。竺青一把抓过父亲的手,狠劲甩搭在自
己腰沿上。
云很厚,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四周如同泼墨般的黑沉。父亲和竺青就好像脱离了整个
世界,游离在真空中。那是中国共产党的白银时代,个人的信念纯洁得如同山颠的冰雪
。然而,也许就在那一刻,父亲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上与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细微裂
痕。

回到旅部,正好谢富治也在。父亲向旅首长汇报了部队的情况。他先讲了基层指战员中
潜藏的焦虑情绪,然后强调了眼下部队的教育困境。听完后,陈锡联没有说话。山路吊
儿浪当地说:“啥是事实真相?对革命有利的就是真相,反革命的就是谎言。”
谢富治沉着脸说:“山路同志说得对。我们不能简单片面地,狭隘地去理解事实真相。
黎明同志,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过多地宣传负面消息,部队的情绪会
受到什么样的影响?群众的积极性会受到怎样的打击?我们共产党当然不会搞国民党那
套愚民政策。但具体事还得具体分析,总的标准就是看怎样的宣传对革命,对抗日战争
的大局有利。只要大政方针正确,加强正面宣传就不是掩盖事实真相。”接着,他话锋
一转:“不过,我们也要改变改变策略,不能再和鬼子死打硬拼,干拿鸡蛋碰石头的蠢
事。党中央指示我们收拢部队,开荒种地,开展大生产运动,先吃饱饭再说。”
陈锡联说:“这事还得抓紧。现今已是初冬季节,土地马上就要封冻,不赶紧把部队拉
上山开荒,明春下不了种,秋天吃个火铲。”

部队说干就干,除留少数部队担任警戒任务,全旅上到大山顶子上。这太行山和别处山
脉不同,弯曲的峡谷两侧,耸立着高墙般的石壁,绵延数公里到数十公里,或灰白或火
红,放眼望去,真有点“谁持彩练当空舞”的味道。不知道的人,呆在山沟昂首仰望,
峭壁千仞,危崖接天,以为山顶一定是群峰屹立,争高直指,如同插屏一般。殊不知上
得山顶,看见的却是一块略带倾斜的平台地,如同大起大落,雄浑铿锵的山峦交响曲中
插进的一段慢板。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算小,方圆十来里,构筑一座万人县城
是绰绰有余。虽然没有大江大河,也找不到塘堰潭泊,但雨量充沛,还有从附近更高山
头融化下来的雪水,所以土地湿润,各色植物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开荒部队到了这里
,但见灌木丛丛,灰兔出没;蔓草萋萋,蓝鹊翩翩;遍地榛莽,山鸡野獾,蒙络胶葛,
长虫蜥蜴;飞霜凋叶,红艳夺目;残雪乱草,青黄相间。偶尔,还有一只胆怯的红狐会
从错落其间的几棵松杉枫槐后面探出一个三角形的头来,打量人一眼,然后“飕”地一
声,飞快消失在旷野中。如同一点无影水笔在墨绿色的大理石上飘落滑过,留下半抹残
痕,又转眼消散,化作纤尘细碎粉珠。“真是块宝地呀”。三八五旅很多老人都记得他
们的旅长爬上山头后发出的一声贪婪长叹。是的,那块渺无人迹,又处处洋溢着雄浑,
沃柔,清新气概的山野土地,多少年后还让父亲息心流连。
陈锡联抢上几步,查看先头人员翻起的土地。他抓起一拳泥土,用粗大的手指捏把捏把
,然后,拍拍手站起身,透着禁不住的兴奋喊叫道:“好一块生荒,真是肥得溜油呀。
种粮食一亩能收四五百斤,种洋芋不搞它几千斤才怪呢。”他转头对参谋长说:“命令
部队:马上砍木头,搭架子,铺上干草绷被子。咱们要安营扎寨,在这里大干一场。”
父亲说:“这地方四面透风,怎么住呀?”
“四面透风?有你住就不错了,我的大知识分子。再说搭个架子也是为了白天挡挡风沙
,夜晚抗抗霜寒,总比露天宿营好不少。凑合凑合吧。”
“要碰上下雨呢?”参谋长问。
“诸葛亮草船借箭,靠的是懂得天时。北方地区,这个季节雨水本来不多。我们又不是
要在这里扎老营,三蹶头两锹,开完荒就走。老天爷非要下雨?小雨,咱挺挺就过去了
。大雨全线收兵,下山回营,来日再战。”
部队先进行了简短的政治动员,然后,各单位一波一波在台地上撒开,奔向各自的指定
地段,插上红旗,架好枪支武器,拿起锄镐锹铲还有些斧头,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分给宣传科的是一块荆棘交错,长满厚厚杂草的老生荒。杂草看看挺软,踏几步像走在
一块高级毡毛绒毯上。父亲不知道厉害,“啃哧”一锄头下去,感觉就像砍在了铜丝盘
绕的弹簧床上。草皮没伤着什么,锄头把却震开手掌虎口,跳将起来,在空中飞舞半圈
,将那二斤实心生铁块冲父亲脑门砸过来。幸亏父亲躲闪得快,没有开瓜见红,但也楞
生生吓出一身冷汗。宣传科干事刘行淹运神功,使劲道,七拐八弯终于用手中的大铁锹
掀起一块草皮,大家看着真是倒抽一口冷气,这草皮下面的粗壮根须纵横交错,致密如
蛛网,连土带泥将整个地面板结成铁板一块。父亲说:“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大家
齐心协力,同时从几个方向掀挖。来来来,都站好,一二三,起。”几个回合下来,父
亲感觉手掌火辣辣的,早磨出了几个透亮的大血泡。谁叫他是科长,这个时候只能装得
若无其事,还跟大家开开玩笑。好容易熬到中午,听见大老王吆喝着开饭,正好收工休
息。
来到临时搭就的灶台前,就见刘行淹皱着眉头嘀咕:“大老王,这还叫小米饭?一粒粒
的,硬得像钢珠子,能咽得下去吗?”
父亲早饿得发慌,这会儿只怕连石头都咽得下去,一把推开刘行淹,说:“去去去,要
吃软饭得有水,这地方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找?嫌硬,歇一边儿去,我可是撑不住了
。”
大老王笑着说:“黎科长,这话说偏了。俺大老王再懒,煮饭要的这点子水还弄得到。
开荒种地可不比平常训练,是出大力的力气活。人是铁,饭是钢,重活儿就得吃硬米疙
瘩。我寻摸着,这架势一拉开,每人每天都得二斤小米。”
果然,父亲连吃满满三大碗还像没饱,又添了半碗。他边吃边满意地说:“真没想到,
这么硬的米疙瘩都吃不坏肚子。”
十一
吃完饭,陈锡联命令旅直属队集合。然后,他走到每一个知识分子面前,叫把手伸开。
检查完一个,点点头,再检查完一个,又点点头。最后回到队列前方,伸出自己长满老
茧的手掌,摇晃着脑袋,得意的大声说:“大老粗和你们这帮肚子里面灌满墨水的家伙
不一样吧。才劳动半天,你们的手掌就全都打出了泡,我这老茧厚皮,屁事儿没有。茧
巴是打泡磨出来的,有了茧巴,就再磨不出泡了。不过,对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家伙,
我们统统优待。怎么样?下午还干不干?”
这不明摆着小瞧人嘛。
父亲和所有人都吼叫起来:“干。”
“就是嘛,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死了不要棺材。”陈锡联哈哈大笑。接着,
他拿过一把锄头,亲自给大家示范:“看,拿锄头把得这样,用力攥紧,力气要贯在锄
头尖上。有泡不用怕,就疼两天,以后茧子出来就好了。部队的开荒任务是每人三亩地
。你们嘛,主要是锻炼锻炼,任务不硬性规定。好,大家抓紧时间休息。立正,稍息,
解散。”
父亲刚要走开,被陈锡联一把抓住:“小黎,你不能休息,跟我到各部队走走看看。你
是宣传科长,不收集材料怎么做你的宣传。”
走到路上,父亲跟陈锡联抱怨:“旅部分派我们开挖的,简直是万年草荒地。筋筋串串
,成片成砣,没几个人一道干,根本是纹丝不动。”
陈锡联笑笑,没说话。两人看见前面地里有十几个战士吆三喝四,便走了过去,发现这
些战士正围成一圈掏大树根子。陈锡联眉头皱起,大声问:“你们是那个连的?”
“二营四连。”
“把你们连长指导员叫来。”
指导员罗长远连忙跑过来。叫了声旅长,又给父亲打个招呼。父亲忙给陈锡联解释:连
长小杨养伤未归。
“你是咋样带的兵?”陈锡联生气地问:“为啥刚吃完饭就干上了?”
“战士们积极性高,是自动提前上工。”罗志远大声回答。
“旅长,是俺们自愿,不管指导员的事儿。”一个战士赶紧解释。
“胡闹。又是积极性,又是自觉自愿,自愿你个吊啊。把肠子挣断了,叫你给我陪人。”
“旅长,这都说啥呀?俺们庄户人家,那个在家没下过力?大忙时节,把饭挑到地里,
大太阳晒着,谁不是丢下饭碗就干活,没见把肠子挣断过,就那么娇气?”罗长远不以
为然。
“那是收谷割麦,这是开生荒;那是老百姓,这是军队,我的大指导员。军队就得统一
号令,规定几点上工,就得几点上工。你是连队的带头人,一不爱惜战士,二不严格纪
律,以后怎么指挥部队打仗?。”
罗长远不敢再辩解,马上转身命令战士:“放下工具,执行旅长命令,立即休息。”
陈锡联拉着父亲,指着这块地对父亲说:“你来看看,这地里的草,石头稞子,再看看
这些老树干子,老树根子。光这就得七八个壮小伙子才掀得动。最大的得十来个人一起
动手,跟掀鬼子铁轨差不多。比较你们的地头,那个难?那个容易?要我说,旅部够照
顾你们了。”接着,他觉得手痒样,往手掌吐了两口口水,拿起一把锄头,对父亲说:
“挖草地嘛,这是最简单的了。你看看这块地,草长得密不密?我这一锄头下去,哎哟
,,,”
就听“叭叽”一声,陈锡联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原来他的锄头正好挖在了一坑烂泥洼子
中。烂泥洼子上面覆盖着乱草,单从外表很难看出来。父亲和罗长远最初挺有同情心,
两人上前扶着旅长站起身来。不想一瞅他老人家的头,这哥俩儿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锡联额头上齐整整地圈着一箍黄泥,看上去就像戴了一顶东北翻毛大皮帽。
后来,部队索性放火烧荒。先在地头点燃一排桔红色火苗,火苗如同精灵妖妖起舞,顺
着风势缓缓移动,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越烧越快,越烧越大,形成一堵火墙向台地边
缘呼啸而去。
十二
烧了荒,直属队的人又按照陈锡联和其他农村战士教的窍门干了几天,果然觉得凡事顺
手多了,于是互相鼓励,开始了劳动竞赛。要说人年青就是劲头十足,谁也不服谁,你
开一分地,他就得开两分,最后甚至跳着闹着要和连队战士比赛。结果当然很惨。那几
天老天爷也挺配合,只遣“风伯”抚慰催促了一阵,没遣“雨师”冲刷驱赶。开荒结束
,直属队每个人都超额完成任务:多的开了两亩挂零,少的也有一亩半。连队战士更牛
,有的能开到四五亩。把个陈锡联乐得嘴都和不拢了。回家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地掰着
指头算:“就算每人平均三亩地。肥料不用愁,我们烧掉的草木灰可以做天然肥料。水
源也不是问题,山上有雪水,泉水,我们把它引过来就成。一人三亩,亩产低下不四五
百斤。一亩一个人吃,一亩做储备,另一亩还可以喂猪,不把你们吃个嘴上流油那才怪
呢。”
回到营地,他又集合旅直部队,一个一个检查手掌,见每个人上上都长了老茧,高兴地
说:“不要小看这老茧,长起这家伙,说明你们真正地和大老粗打成了一片,彻底实现
了工农化。”
不知怎么的,写到这里,我老想起文革电影“决裂”中,郭振清举着一个农村学员长满
老茧的手掌,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地高喊:“什么是资格?这就是资格。”
十三
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的反攻和美军在南太平洋的胜利从根本上扭转了世界反法西斯战
争的格局,也遏制了日军在中国敌后抗日战场上的疯狂。由于精兵简政,主力分散游击
化,八路军得以采取“敌进我进”的灵活作战方针:以小部队出击配合武工队活动,贴
标语,撒传单,炸火车,掀铁路,烧汽车,割电线,抢仓库,偷据点,杀汉奸,捕特务
。说白了,就是用身经百战的野战军干些偷鸡摸狗的刑事勾当。还别说,这一招真管用
。敌人大部队扫荡,一拳打出去都是风;小部队清剿,八路情报又特灵,搞不好就全军
覆没。日本人空有先进武器和大和军魂却无从施展手脚。最后,只好收缩兵力,撤退次
要据点,使原有的抗日根据地逐步得到恢复。眼见日军败相已露,各地伪政权也见风使
舵,纷纷对八路军暗送秋波。除去少数死心塌地的汉奸,大多数伪职人员是身在曹营心
在汉,大搞两面政权:表面上敷衍日本人,实际替八路军办事。这种两面政权在抗日战
争的艰苦岁月中作用巨大。他们通过经济走私,把大批紧缺物质,尤其是粮食和金属耗
材,从敌占区转运到根据地,极大地改善了根据地的物质供应。
伴随着根据地供应的恢复,日军的扫荡规模也一次不如一次。刚开始,日军扫荡动辄就
是师团级,甚至平汉,正太,白晋几条线上的日军同时出动。到了后来,就是凑个把联
队进行扫荡都有些力不从心。对父亲他们来说,这种相对稳定的环境当然是休养生息的
大好时机。部队在开荒种地的同时,也恢复了正常的教育和训练。宣传科的主要任务就
是定计划,编提纲,组织上课;下部队,了解基层官兵的思想状况,向上级汇报;编撰
宣教材料,走访群众,组织干部战士对群众宣传。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开展部队的文
娱体育活动。
一般说来,某单位的主官爱好什么体育活动,大家伙也跟着喜欢。三八五旅旅长陈锡联
喜欢打篮球,旅部所有人也跟着他打。平心而论,陈锡联篮球打得不错,球风也好,很
少耍赖,只是别让白丁当裁判。
白丁时不时回旅部汇报工作。每次回来,都要父亲炒几个鸡蛋招待他。父亲很不耐烦:
“你在敌后,那儿是平原地区,要吃啥没有?我这儿就这几个鸡蛋,要管个把月呢,好
歹你得进贡些什么。”
白丁嘻皮笑脸地回答:“天地良心,我每次带的东西都给了你们宣传科。”
“你给了谁,找谁要鸡蛋吃,跟我屁毛关系没有,别上我这儿打哈哈。”父亲知道他的
花花肠子:“还宣传科呢,早精简了。”
“原来是你宣传科的人,以后也说不准儿。手心不说手背凉,你啥时候给人,我啥时候
给你进贡。”
吃完晚饭,就见陈锡联嚷嚷着打球。父亲是当然的首发队员,白丁也耐不住寂寞,闹着
要当裁判。
“去去去,瞧你那吊熊样儿,尽瞎鸡巴吹,当啥裁判?”陈锡联一把把白丁推开。
“呃,老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白丁同志现在干地方,咱们部队的同志可得高风格,
顾全大局,不能瞧不起人家。何况,他刚从敌后回来,跟旅部谁都没啥关系,做裁判最
合适,也最公平。”这种时候就看出山路同志的作用。其实,他老兄很清楚裁判白丁是
如何个公正法:只吹旅长犯规,从不吹别人的错。
这样的比赛,当然只能以全武行的打斗收场。
蓝球之外,旅部还时兴打棒球。教练是父亲在任各庄俘虏的那个鬼子兵:小野君。小野
伤愈后加入了反战同盟,留在师部工作。他偶尔来一次旅部就教大家打棒球。小野的翻
译是个中文半吊子的韩国人。小野说一句,大家不明白,翻译翻一句,大家瞪眼睛。于
是陈锡联让父亲加入翻译队伍。父亲推辞说:“我那懂什么日语?”
陈锡联眼一瞪,凶神恶煞地说:“这会儿知道自己不懂日语了?当年你怎么吹得跟花一
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翻。否则我定你个军机欺诈罪。”
老实说,父亲对小野很不感冒。这家伙狗眼看人低,见着陈锡联,谢富治点头哈腰;见
着父亲正眼也不瞅一下。“他妈的,是我解放的他,他还瞧不起我?”建国后,父亲和
老战友聚会,一谈到此事就冒火。如果有谁像哈巴狗似地对着上级献殷勤,他总是鼻子
一哼,不屑地说:“这人怎么跟小日本差不多。”
特此声明:此处小日本特指小野君,而非泛指我们寄予希望的全体日本人民。
十四
环境的改善也有副作用,那就是部队的警惕性下降。虽然,陈锡联再三强调:“现在还
不是脱了裤子睡觉的时候。”但他旅长大人都脱了裤子大睡特睡,谁还把命令当回事儿
。没想到就这当口儿,还真就出了事。
那天,旅直到了刚从游击区恢复的武安西井村,离敌人的几个大据点只有五六十里。这
儿人员混杂,敌特众多,但旅直仗着周围都是战斗部队,并没有特别在意。大家还是敞
开了打蓝球,放羊睡大觉。睡到后半夜,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父亲从炕上一个机
灵跳起来。眼睛还没睁开,裤子已经桶上,脚还没触地,鞋子已经套好。然后,他一把
抓过枪支,背包,水壶,皮带冲出屋外。刚到院子中央,所有被挂全部收拾停当。然后
,父亲放慢步子,看看同院住着的同志都已出来,一个没拉下,便冲到院外,正好和刘
行淹以及其他人也跑过来。父亲问:“旅长呢?”
“不知道。”
“小郑在哪儿?”
“这儿。”刚从前面大院跑出的小郑,说话间人也到了。
父亲见宣传科人齐了,说:“村西北没枪,往后山撤。”
这时,村内的部队和老百姓全出来了,军民交混,老幼杂沓,猪羊抢道,驴灰马嘶。表
面看,人们是随大流,汇成一股盲目向西北跑,实际却次序井然,无人高声,无人喊叫
,大家紧张而不慌乱,连婴幼儿的哭叫都很少。间或,有一发九二步兵炮炮弹呼啸而来
,人流中断,大家卧倒在地,等炮弹爆炸后,又一起跳起来,直往村后奔。
到了村后的小河滩上,部队和老百姓分开成队,依次沿着一条小道向后山峡谷转移。天
色开始发白,但老天爷帮忙,降下白蒙蒙的大雾,笼罩了整个村庄和田野,也遮挡住敌
人的视线。父亲和宣传科的同志先到一步,紧接着就看见政治部主任山路和其他科的同
志。政治部经过大精简后,人员非常干练,很快全体集合完毕,马上尾随大队人马向峡
谷方向走,一句废话没有。路上,父亲听到村前枪声炮声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接着
,又听到村东侧野地上枪声大作,很明显是敌人在搞迂回。“狗日的,这么精,要叫他
缠住真不好脱身。”山路恨恨地说。后山的路口和至高点已经被我警戒部队占据,双方
问答完口令,马上让政治部通过。
不过到了峡谷中,队伍还是出现了极大的混乱。峡谷中央是一条小溪,快到小溪尽头,
几十个人一排趟着泥浆往山上爬。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甚至爬两步又摔下来
,加上骡马牲口你冲我撞,搞得整个队伍拥挤不堪,乱成一团。这个时候要有一发炮弹
飞过来,不知会造成多大损失。政治部的队伍也完全被冲散,父亲和刘行淹等几个人另
寻险道,连爬带滚,手脚并用上到山梁子上。
天色渐渐大亮,浓雾也开始消散。父亲看到村里涌出的洪流越来越细,最后连尾部也进
了山里,不觉松了一口气。他找到政治部,问山路:旅长在那里?山路嘻嘻哈哈笑道:
“鬼才知道,也许早把我们扔了,你还想着这个胆小鬼。”眼看着旅特务连的官兵都撤
下来,在父亲所在的大山梁子垭口占领了阵地,怎么还没见陈锡联的影子?旅长可是部
队的主心骨呀。
正焦急着,就见由垭口前方的小山梁子上过来十几个人,当头的正好是陈锡联,在他身
后还跟着温参谋长,参谋和警卫员。陈锡联看见父亲等人,指着他们鼻子笑着说:“你
们几个就一吊熊样儿,这么早就上来了,没见着鬼子屁股吧?真是一群怕死鬼。”
山路恬着脸笑着说:“我们没看见鬼子屁股没关系。你陈叫驴让鬼子摸了屁股才叫精彩
。看你平时那个吹牛劲儿,都上爪哇国了?”
“那又怎样?瞧瞧你们政治部,跑个反都跑不麻利,这么乱七八糟。黎明,你宣传科的
人呢?就剩一个光杆司令吧?老子可是枪一响就到了战壕里。”
“提没提着裤子?光屁股逞英雄,鬼子看见也不雅观。”父亲说。
“老子就是光屁股,他小鬼子咬不掉我的鸡巴。”陈锡联咧开嘴大笑。
山路不再开玩笑,转到正题问:“部队怎么样?都联系上了吗?”
“没联系上还怎么回来?我的大主任。”陈锡联又开始面露得色:“要不是我叫二营在
鬼子后面打了一家伙,你几爷子靠这点子雾气跑得脱呀?”
“不过,部队也确是动作快,真是大精简的功劳。”山路说完又问:“估计这伙敌人有
多少?”
“一千人上下,肯定是个加强大队。”陈锡联拿着望远镜向村里扫描一遍。
“一个大队就敢孤军深入?狗日的,胆子真大。”父亲有些不明白:“奇怪,我们前方
的部队都没发现?难道他们穿夜行衣了?”
陈锡联没吭声,他继续观察村里的情况:“看看看,炮,四门炮。我们的篮球场叫敌人
摆上炮了,一溜的四门,好整齐,好漂亮。狗杂碎,欺负老子没有炮呢。”看他语气贪
婪而又嫉妒,恨不能一手把炮全部抓过来。
“可惜他们扑空了,没抓住我们一根毫毛。”山路说。
“毫毛肯定有,特务连伤亡多少?”父亲问。
“牺牲三人,重伤五人。”陈锡联一边继续观察敌人阵地,一边回答:“可惜哨兵牺牲
了。是他机敏,首先发现敌人,救了整个旅直,真是好样的。”
“英雄啊。”山路脱下帽子,其他人也低头默哀。
陈锡联转过头来,骂道:“瞧你们那熊样,婆婆妈妈地打什么仗?老子早安排好了,要
好好招待大日本皇军呢。”
十五
“扑克牌没跑丢吧?”陈锡联放下望远镜,问身边的警卫员。
“没有,好好的呢。”警卫员竟从包里掏出一副骨头制作的精美扑克牌,是白丁从一个
伪乡长哪儿搞来的。
“呵,跑反还带这么沉家伙?”父亲有些愕然。
“来来来,我和黎明,老山,你和老温一家,打百分。”陈锡联也不征求意见便分派好
对家。
山路推辞道:“你闲,我可忙着呢,还得整顿政治部。这人都上哪儿去了?满大山瞎窜
。你们先打着,我不急。”
陈锡联一把把他抓住:“别跑,你的政治部就在这大山里,丢不了。我请你做陪,边看
戏边打牌,两不耽误。省得你成天嚼舌头,说这个吹牛那个撒谎。”
四个人席地而坐。其他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只有陈锡联若无其事。枪还在零零星星地
响,骨牌也在乒乓乒乓地响。有一次陈锡联坐牌,父亲亮主。陈锡联上手打父亲的缺门
儿,敲下对方的K和10,父亲魂不守舍,居然没用主牌毙掉,而是跟了一张副,结果对
方白捡二十分。气得陈锡联瞪着眼哇哇乱叫,父亲连说抱歉,忘了。陈锡联说:“五行
不定,输个干净。多好的牌,可以剃他们光头。”
温参谋长笑起来:“说你尽吹牛别不服气。就这牌想剃光头?我还有大头留后边扣底呢
。”
“我叫你扣,叫你扣,你不就一大鬼吗?”陈锡联盯住温参谋长,就像要一口吞了他,
连吊两手主,还真把对方的大鬼吊了下来。
“怎么样?没脾气了?日本鬼子想扣我的底,你也想?门都没有。”陈锡联像个孩子似
的笑了。
正说笑,只听得“轰轰”几声炮响,他们身边一颗大树被拦腰斩断,破碎的树叶树枝和
着泥土蹦到人们身上,也把地上的骨牌埋去半拉。紧接着山下传来致密的机枪射击声,
父亲抬身一看,山下“皇军”排成两队,端着枪,挺直身体,大摇大摆向小山梁子扑过
来。父亲说:“收牌吧,敌人上来了。”
陈锡联一把摁住父亲的手:“别急,打完这一局。看他们有啥本事扣我的底?”
一盘扑克打完,鬼子也接近小山梁顶子。只见一颗信号弹飞起来,据守正面的一营突然
开火,机步枪外加手榴弹劈头盖脸砸过去。当头十几个皇军猝不及防,翻身倒地。后面
的皇军队形混乱,纷纷闪避,又被布置在侧翼的二营一通臭揍。也亏得小鬼子皮糙肉厚
,硬挺了十来分钟,最后终于连滚带爬退回村里。
“吃饭,肚子饿了。”陈锡联放下望远镜,大叫炊事班班长。然后让父亲写下几道命令
,交给通讯员送往一二营指挥员。
敌人第二次进攻开始时,几个人正喝着炊事班送来的白菜骨头汤。这次,敌人的炮火又
凶又狠,集中轰击小山梁子,打得土石翻飞,烟雾弥漫,整个小山梁子很快变成了沙滩
状。一撮尘土如同胡椒面撒到陈锡联碗里,陈锡联眼都没眨,用嘴呼地将其吹一边,把
碗里的热汤全灌进肚子。然后,他站起身,往小山梁下方看,只见从村口到半山腰上的
庄稼地里有无数钢盔在闪烁,跳跃,移动,就是没人再昂首挺胸了。要说小鬼子战术素
养就是好,葡伏,蛙跳,曲线前进,交叉掩护,整个就一轻步兵战术示范。梭窜了半天
功夫,敌人以“零伤亡”顺利攻占小山梁子。因为陈锡联早把那里的一营部队撤到了大
山梁子上。等敌人刚在小山梁子上露头,大山梁子上一营部队和垭口特务连就开始交叉
火力射击。这时的小山梁子就一露天坝子,原来一营的简易工事早被敌人炮火破坏殆尽
。敌人就像站在一塘干枯的深水游泳池底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军火力打击之下。小
鬼子是好不容易才上到小山梁子,不肯轻易后退。然而,不后退就只能呆在原地白白挨
打,处境真叫个狼狈。严格地说,这已经不是正规意义的战斗,纯粹就一好莱坞式的狩
猎屠杀。一方武器低劣,但百发百中;另一方火力凶猛,就是找不到目标。损失几十个
人后,日本人只好退下坡坎背后,依托山脊死角进行抵抗。战斗很快呈胶着状,双方大
打结束,只有相互零星冷枪射击。
陈锡联压根儿也没让一营尽全力,他把一部分部队给撤下来了。当那些满头大汗,一个
个脸红得像苹果的年轻战士从旅部附近通过时,陈锡联笑着对他们说:“怎么样?比上
早操累一些吧?”
战士们也喜笑颜开,纷纷回答:“这算个啥,逗小鬼子玩呢。”
山路高兴地说:“都下去,好好歇息,吃饱喝足了,下午继续。”
“下午敌人是够呛了。”陈锡联笑起来:“我已经让二营派一个连到紧村外骚扰,让小
鬼子组织不了像样的进攻。”
果然,下午就听到西井村外枪声时紧时慢。敌人好容易组织起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试
图重新冲击垭口。但始终无法解决特务连和一营部队的交叉配合,打得有气无力。陈锡
联看着实在觉得无聊,骂道:“就这么个熊德性,一个破垭口都打不下来,看你拿什么
扣我的底牌?”转身对山路和温参谋长说:“你们盯着点儿,我先打个盹儿。”拉过一
个背包,躺在地上居然呼呼睡着了。
山路顶着零星的枪声,带着父亲几个人到下面阵地转了一圈,观察半天也没发现敌人动
静。“大概敌人也睡着了,正趟在我们的床上呢。”回到山上,山路自言自语道。
十六
太阳偏向西天,红霞透过树梢。枪也不响了,炮也不打了,阵地前居然可以听得见帼蝈
叫和鸟鸣声。突然,嗖嗖几发炮弹飞过来,在附近炸响。陈锡联敏捷地翻身起来,拿起
望远镜朝村子里观察片刻,猛然喊了一声:“敌人放起身炮了,快追。”话音未落,人
影已经没有了。父亲和其他人赶快跟上去,就见陈锡联急红着脸,边跑边喊:“你去大
山梁,告诉一营长,敌人要溜,派一个连下到小山梁,跟紧点。你直接去村东树林子,
找二营,叫他们主力牵制西井村,一部绕到敌人后路,候着,要多绊子,别让小鬼子轻
易溜走。特务连在那儿?别怕死,赶快跟我往前冲。”
“真是头叫驴,”父亲心说:“这不早就布置好了吗?”他知道,从战斗一打响,陈锡
联已经预见到这个结果,事先做好了敌人撤退的准备。各营营长都是老油条,到这火候
还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干等着旅长下通知?
俗话说的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但要掌握了诀窍,下山可以跑得跟飞一样。关键是眼快,
脑子快,手脚快。石头松没松动,土凹水不水滑,树根勾不勾脚,枝条能不能支扶?真
是瞬间的判断接着瞬间的动作。快到村边时,父亲有些犹豫,对陈锡联喊道:“小心,
万一敌人杀个回马枪?”
陈锡联好像没听见,继续加快脚步冲向西井村。
十七
转眼之间,大队人马已经蜂拥进村,敌人果然逃得无影无踪。陈锡联放慢步子,不无遗
憾地说:“真是一帮老滑头,跑这么利索,就看二营捞不捞着点洋落了。”
这时,父亲听见村南头,从敌人来路的方向上传来阵阵枪声。陈锡联赶忙吩咐特务连继
续往前追:“能追上就追上。追上了也别靠太紧,黏住他,多放鞭炮送瘟神,让赵保田
去收拾。”回头对父亲说:“今晚可要过热闹了。沿途二营,十四团,分区部队,基干
民兵,前后左右,夹道欢送,让小鬼子过过节。”
一行人到了操场,看见满地是敌人山炮碾压过的车辙,横七竖八。
“皇军大大地不好,这坑坑洼洼,叫我以后怎么运球?”陈锡联忿忿不平地说。
“那就改改你的个人英雄主义,多传球,少带球。”父亲说。
“切,怎么是我个人英雄主义?咱们俩谁爱带球谁明白,猪八戒倒打钉耙。”陈锡联摔
鼻子瞪眼睛。
“锡联同志呀,官僚主义等等错误思想。”山路当然不会闲着,用手指敲敲头,语重心
长地提醒陈锡联:“要注意上下平等,官兵一致。黎明同志就算有些个人英雄主义,也
是你旅长带的头嘛。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凡事要多做自我批评。”
“就你这吊熊样子,三天不说两句正经话,怎么混上主任的?老谢瞎了眼。明儿老子就
给上级打报告,撸了你个狗巴丫子的。”
父亲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地上几个园园的草包,跟小碓窝似的。上面沾满泥土,臭哄
哄的。他捡起来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就牛窝子呗。”旁边的警卫员好像并不稀罕,回答道:“护小牛犊蹄子的。俺家乡
出门就是石头地,有些石头尖跟刀子似的,戳牛蹄子。”
陈锡联猛然醒悟,拿起一个草窝子往马蹄上套,一套一个准。他高兴地说:“黎明,你
不是奇怪鬼子穿夜行衣了,跑几十里地,咱们部队都没发现吗?这就是鬼子的夜行衣,
给马蹄子套上,走路就不出声了。”
大家恍然大悟,连声说:“鬼子真是诡计多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
“这也说明鬼子拿我们没办法了。”陈锡联笑眯眯地说:“没办法只好想这些诡点子,
就像眼下,咱们拿鬼子大队没办法,只好打打伏击一样。”
山路对陈锡联说:“锡联,要不我们找间房子休息吧。在大山上跑了一整天,该累了。”
“好啊,我看这间就不错。先把门板卸下来,我躺一会儿。”陈锡联见大家直发愣,做
了个鬼眼,笑起来:“你们该不是想害死我这个旅长吧?”紧接着对参谋说:“命令后
面部队,谁也不准进屋。通知卫生队赶上了,先检查,看敌人有没有施放毒气。”
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敌人退走时在灶上炕上洒了芥子毒气。碰上的人,轻者皮肤溃烂
,重者丧命。父亲真没想到陈锡联这个大老粗出身的工农干部这么细心。
“旅长同志,我还是不明白。快到村头时,怎么就肯定敌人不会杀个回马枪?”父亲就
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
“嗨,这不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嘛。”陈锡联觉得父亲真叫‘菜鸟’:“他搞的是
突然袭击,扑了个空,又没有其他部队配合。你都知道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小日本会
不懂?整个白天,他打大山梁子打不下来,等天黑就是我们的天下。不撤退,他蹲村子
里等挨揍呀。再说,现在的皇军和往年不同了。往年他一个大队都敢在根据地里横冲直
撞。关家瑙那一次,还记得不?我们那么多部队,打多苦,愣就打不下来。今天我们一
个特务连都可以把他挡在村外。撤退时居然放起身炮,以前你啥时候见过?说明他害怕
咱八路,没那股子武士道的蛮横劲了。唉,可惜老子没大炮,不然真得叫小鬼子喝一壶
。”
十八
旅部的战斗结束了,外围的战斗还打了几天。十四团团长赵保田抄了后撤鬼子的尾巴,
又接连打了几个胜仗:拔伪军据点,伏击了日本人的小部队,掀铁路线,还给旅部弄来
几十捆电话线。本来,旅部和其他部队的电话联系在袭击中被切断了,这时也全部恢复。
这天,父亲从旅部办事出来,远远看见村外空地上有个“皇军”军官在那儿遛达。只见
他全副武装:手枪,东洋刀,大皮靴无一不全,还骑着一匹东洋马。父亲走近一瞧,原
来是赵保田。
“你上这儿干什么?”父亲问。
“没事儿,就让叫驴瞧瞧。看谁能打仗?”赵保田得意洋洋。
“旅长这次打得不错呀。”
“啥,这还叫不错?有缴获嘛?叫人踢了屁股就别吹牛了。要这都叫不错,那以后还有
人打败仗不?”赵保田一脸的不屑。
父亲后来一直念叨:要没点本事,你在部队还真压不住人。
十九
在一个懒洋洋的黄昏,两个老百姓送来一封鸡毛信。抬头是八路军三八五旅旅长陈锡联
亲启。落款是日本皇军中岛太郎。陈锡联看完信,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太君’发火
了,谁叫他上中国来的?我们又没发请帖请他。“一把把信塞给父亲:“我们也讲点子
礼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给我写封回信,把‘太君’大大地教训教训。”
父亲拿过信一看,见上面写着:
八路军旅长陈锡联阁下;
贵军不敢和皇军正面交战,只会偷袭,打了就跑,绑架人员,割电线,破坏交通设施,
抢夺粮食,扰乱治安。这等行为,不光明正大,违背军人武德。久仰贵军神勇,是真英
雄请约定时间地点,本军原用一个大队兵力,和贵军全旅进行决战,见个高低。
大日本皇军大佐 中岛太郎
西元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一日
父亲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大日本皇军 中岛太郎大佐阁下;
来信收到。
你说我们只会偷袭,打了就跑。告诉你,这就叫游击战,也叫人民战争。你们今天知道
伤脑筋,知道它的厉害了吧。
你们是武装到牙齿的帝国主义者,我们是武装起来反抗侵略者的人民军队。你们有你们
的打法,我们有我们的打法。
你居然指责我们的打法不光明正大,违背军人武德,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你们侵略
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人民,掠夺我们的资源,是卑鄙的强盗行为,能算光明正大吗
?你为“天皇”卖命,为金融寡头卖命,为穷兵黩武的军阀卖命,双手沾满中华大地无
辜人民的鲜血,配称武德吗?
我军为反抗侵略者而战,为挽救民族危亡而战,为世界反法西斯正义事业而战,有什么
目标比这更光明正大?有什么武德比这更崇高?
太平洋战争已经开始大反攻了,你们还陷在中国人民战争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你们的末
日已经清晰可见,死亡就要到来。奉劝你们及早觉悟,向八路军缴械投降,留一条活路
,滚回老家去。
八路军旅长陈锡联。
西元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陈锡联看完,眯着眼说:“行,不愧是大知识分子。叫我写,三个月都写不出来。只是
这穷兵‘黑’武是啥意思?”
“我的个老子。这真是一手当扁担,认字认半边。看看清楚,还有一半呢。”父亲很不
耐烦。
二十
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在革命队伍中,好像所有人都是如此坦诚,如此简单,如此单纯。然而,父亲没有想到
,仅仅几个月后,他就要开始见证人性的丑恶。这是他参加革命后面对的第一场党内斗
争: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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