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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 发帖数: 22479 | 1 如果不算土匪流氓等“第三社会”中人,文人跟监狱的距离想必要比其他人近那么一点
,越是有才华的人,危险似乎就越大。有人反过来说,这种危险其实成就了这些才气乱
冒者,让他们写出传世的诗文,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但是受难的当口,
当事人似乎没有这样自觉的受虐意识,几乎没有不想早点摆脱苦难、过平常人的日子的。
在中国文坛上,苏轼几乎就是才华的同义词。虽然文人琴棋书画都要弄一点,但在诗、
词、书、画都有成就的却并不算多。就当时而言,苏轼在歌伎舞儿中大红大紫,哪个不
唱苏子瞻的词?如果有幸运儿得到品题,自会身价百倍,缠头不知要多得多少。苏轼的
诗词歌赋值钱,书画也宝贝,当时就能拿来换钱换物,有个朋友嗜羊肉,一馋了就找个
借口到苏轼那里骗幅字去换上几十斤上好的羊肉。
才华横溢而且有幸在生前爆得大名的人,往往都有点多嘴的毛病,在政坛,则表现为对
政事的挑剔,甚至“非议”乃至“横议”,令当局者满是不痛快。苏轼尤其如此,此公
中年以后,发福得紧,肚子很大,一日闲来,要诸姬猜他肚子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人猜
才学,有人猜智慧,只有爱妾朝云说道:相公那里面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点头称是
。此公为官一生,始终不知道“站队”为何物,一任嘴巴痛快,总有话说,朝廷不变法
他不满,变了法他更不满(等到反对变法的一派上台,尽废新法,他还是不满意,当然
这是后话了),摊上文字狱,委实也是“罪”有应得。
北宋神宗元丰二年,那个令共和国的大中学生考了多少年的“王安石变法”已经推行了
十年,这个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变法,其是非功过,史家仍在聚讼不已,但有一点可以
肯定,由于变法本意就是强化行政干预的力度,因此给了官吏们太多的上下其手的机会
,所以实行过程中,老百姓不大可能如文革中批儒评法运动中所说的那样欢天喜地。这
一年,苏轼由杭州调任湖州知州。
前面说过,对变法苏轼是不满意的,属于经常说三道四的反对派。不过,跟大批因反对
变法而遭到贬斥的官员不同,苏东坡由于其耀眼的文名,居然得以留在江南的鱼米之乡
享福,这让许多新党人士很是不平,因为苏轼“诽谤”新政的诗文的杀伤力,实际上并
不弱于旧党领袖司马光的长篇奏折,用御史舒亶的话说,苏轼讥讽新政的诗,“小则镂
版,大则刻石,流布中外,自以为能”,换句话说,政治影响极坏,不动动他难以“平
民愤”(应该是官愤)。所以,苏轼在湖州任上屁股还没有坐稳,御史老爷的弹章就接
二连三地递到了神宗皇帝的手里。先是御史何正臣,继而御史舒亶,再则御史台的领班
御史中丞李定。
于是,苏轼被逮到了东京汴梁,关进御史台受审,人称“乌台诗案”。典出于《汉书》
朱博传,汉朝的御史府柏树森森,常有成群的野乌鸦栖居其上,朝出暮归,人称御史台
为“乌台”(估计这里也有骂御史们乌鸦嘴的意思)。苏诗人进了乌台,严刑拷打倒是
不多,不过审讯官们不是吃素的,昼夜连轴提审则免不了,在触及灵魂的同时,偶尔也
要触及一下皮肉。苏轼在仅能容身的临时牢房里一直呆了4个月零12天,几乎每天都被
逼要交代他所写过的所有可疑诗文的出典,用意以及去向(一本参考书都不给,全要凭
诗人的记忆),一时间,苏轼的诗几乎成了今文经学家眼里的《公羊传》,御史老爷们
拼命从里面寻找微言大义,以便罗织苏轼谤讪朝廷的罪名。说苏轼诽谤的新政已经远远
不够了,审讯者所想要的是将此狱锻炼成诽谤皇帝的重罪,虽然宋朝祖制不杀士大夫,
但犯“大不敬”罪是例外的。为此,苏诗中所有涉及“龙”字的诗句,都被反复追究,
上挂下联,审讯者的想象力居然大到这样的程度,苏轼有首咏老桧的诗,其中两句“根
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其实无非是说树的根子非常深,但是审讯的御史老
爷却认为这是影射,讲蛰龙的实际用意就是蔑视“飞龙在天”的皇帝,绝没有一点让文
革时期的专案组专美于后的意思。当然,在寻找大罪名的同时,苏的生活细节也没有被
放过,从道德上把被整者搞臭,是所有政治案件的惯例,因此,连苏轼借朋友的钱没来
得及还,托朋友裱画没有付费这样的斗屑小事都被挖掘了出来,作为罪状上报。
因言得罪,株连必广。苏轼为当时的文坛领袖,平时诗酒唱和,鱼雁往来,有文字交往
者不知凡几,到了这时,凡是和苏轼有过文字交往的人都只好自叹晦气,因为必须得交
出苏的诗文和书信,如果找不到就有有意包庇的罪过。一时间,翻箱倒箧,鸡飞狗跳,
众文人被搅扰不说,还要被罚铜(俸),连死去的欧阳修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一样要因
老子与苏轼的交往受到惩罚,身为驸马的王诜和苏轼的弟弟苏辙,因与苏轼的关系太深
,有通风报信之嫌,因而被贬官。
乌台诗案,是北宋开国以来第一个文字狱,兴狱者深文周纳,必欲置苏轼死地而后已。
由于没有先例,狱里狱外,大家都不晓得结局将会如何,一时空气相当紧张。苏轼遭难
,儿子苏迈一直在外面为父亲打探消息,苏轼跟儿子约定,如果没有什么事就送肉和菜
,有事就送鱼。一次,苏迈因急事外出,托朋友代为送饭,朋友好心,做了几条鱼送进
去,苏轼一见,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不仅鱼没有吃,连绝命诗都做好了。当然,此案的
结果并没有这么悲惨,皇帝最后否决了御史老爷给苏轼定的最严重的罪名——针对皇帝
的恶毒攻击罪,仅仅以反对新政的罪名将他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品级虽然降得不多,但
从实权的富裕地区地方长官变成了虚衔的军职,而且不许签署公事,等于“挂”了起来
。在黄州,苏东坡很是闲了一阵,在四处闲逛,跟渔夫酒徒厮混之余,还在江边的东坡
上开了一块地,由此自命“东坡居士”,还烧出了著名的东坡肉。
苏东坡的牢狱之灾,在文学史上一向是作为文人遭嫉的典型来解读的,木秀于林,风必
摧之,自古皆然,三苏自走出巴山蜀水以来,文名满天下,而苏轼又是三苏中的翘楚,
早早的就接替欧阳修成为文坛领袖,遭人嫉恨,原是应有之意。更何况苏轼一肚皮不合
时宜,一肚皮赤子之心,口无遮拦,看不惯就说,交结的人多,得罪的人也多。连一向
稳重的理学大师程颢、程颐之辈都对苏轼颇有微词,嫌他“轻浮”。而且,文人相轻,
并不只是庸俗者的毛病,往往越是出色的人才,彼此就越容易暗生妒意,道德上稍有放
纵,难免会干出些嫉贤妒能的事来。看过《梦溪笔谈》的人,大多会认可作者沈括的才
华与见识,但还在御史老爷们弹劾苏轼之前,他担任两浙察访使期间,在杭州与时任杭
州知州的苏轼交往甚密,临走前特意向苏讨要了几首近作,说是作为纪念,回过头来却
详加“注释”附在考察报告里,交给了皇帝,虽说没有即时兴起大狱,但对后来苏轼的
遭难,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铺垫作用。对此苏轼自己也十分清楚,在谪居黄州时,爱妾朝
云为他生了个儿子,三朝洗,他给为儿子做诗一首: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害到公卿。
不过,在我看来,虽然苏轼的遭遇跟他的恃才傲物和别人对他的嫉妒不无关系,但事情
并不如此简单。苏轼固然恃才,但远没有傲到世人皆曰可杀的地步,换言之,他离一个
狂士还有相当距离。朝中大老,嫉恨他的固然有,但欣赏其才华的也大有人在。乌台诗
案案发,不仅旧党人士连声抗议,连偏向新党的宰相吴充也劝神宗皇帝赦了苏轼,甚至
连王安石都表示不满(王时已罢相,但新法依旧在推行),上书营救,新党的另一中坚
人物章惇也出来为苏轼说话。其实神宗皇帝自己,对苏轼也是相当赏识的,在此案之前
,尽管明知道苏轼反对他所钟爱或者说迷信的变法,但依然优待这位才子,让苏轼在江
南温柔乡里过了许多年依红偎绿、浅斟低唱的日子。实际上,导致乌台诗案的主要原因
有两个,一是属于新党的御史中丞李定等人讨厌苏轼反对变法,骨子里则有公报私仇的
因素,因为苏轼曾经攻击过李定不为母亲服丧,这在那个时代的确过于有杀伤性。二是
苏轼利用诗歌对变法的冷嘲热讽,的确让迷恋变法的神宗头痛,或者说,影响了变法大
局。
北宋冗官、冗兵和冗费的“三冗”问题,由来已久,恶性循环,早就到了非改不可的地
步,对于这一点,所谓的新旧党人其实是有共识的,他们的分歧实际上在于怎么改,而
不是改还是不改。在现在看来,新党人物王安石以下像吕惠卿、章惇等人,对于改革所
引起的民生问题,心理承受能力要比旧党的司马光和苏轼他们要大得太多,在他们看来
,这些都是实现国家强盛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不幸的是,神宗恰是一个对着国家强盛
有着执着追求的皇帝,他不甘继续忍受朝廷对外战争中的耻辱,急于展示大国和强国的
面貌。王安石变法的快速增强国家能力的思路,实在很对他的心思,所以,他不惜代价
也要推行下去。但是,北宋一朝,在制度上,君权最弱,为了防止军人暴政而形成的优
待士大夫、不以言罪人的政治传统,使得皇帝推行变法的“乾纲独断”往往流于形式。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神宗需要对传统的政治文化有某种突破,这个时候,恰好御史台盯
上了苏轼。监察部门从来都是皇帝制约和平衡行政体系的一个重要工具,在北宋,这个
工具的作用尤其突出。如果说,个别御史的意见还可以无视的话,那么,御史台的整体
声音,是皇帝必须要重视的,更何况,这个声音恰好又是皇帝所需要的。所以,尽管整
个皇室对苏轼非常喜爱,皇帝本人也未必不看重苏的才华,但为了大局的需要,苏轼也
只好做牺牲了。
应该说,放在历史的长河里看,苏轼还是幸运的,如果他早生几年落在五代的武夫手里
,或者晚生几年落在蒙古人的马蹄下,可以肯定地说,他就没有机会发明东坡肉了。只
是,有着历代最宽松的政治文化的宋朝,自乌台诗案之后,改革越来越变了味道,改与
不改,只是两派或者多派势力的权力角逐,直到蒙古人把最后一个小皇帝追得跳了海。 | b**********t 发帖数: 3 | 2 好文。
补充:
苏轼写的苏轼私识范仲淹,梅尧臣劝老范封口的灵乌赋以及范仲淹回复梅尧臣的灵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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